第17章 王先生(下)
王先生所住的,乃是一处二进二的宅院,占地面积虽不大,但内部的装饰颇为精致淡雅,整个风格趋向于儒雅,处处都流露着书生之气,就比如那窗框上的雕花,墙上的纹饰,都颇为讲究,但作为一介文盲的老道士,却瞧不出好在哪里,暗暗在心底腹诽“花里胡哨的,穷讲究”。
当然,这些话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了,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否则母亲免不了又是一顿斥责了。
走进府苑,穿过回廊之后,就会发现一处小院,只不过这里已经被王先生改成了学堂,十几个书案两两整齐的排成的一列,十分规整,每个书案表面都井井有条的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几本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
面对此情此景,霍母暗暗称赞“这才是读书应有的样子么”。
老道士原本以为王先生会是留着一大把长胡子的怪老头,没想到和自己的猜测恰恰相反,乃是一名白面书生,年纪也不大,看着和自己和母亲差不多,容貌也算不上俊朗,但却充斥着重重的书生之气,衣装简朴工整,做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力求尽善尽美,眼睛里容不得半点瑕疵。
当老道士见到这名所谓的“王先生”后,眼睛里出现了片刻挣扎,脑海中不停的闪过一段段陌生而又熟悉的记忆,记忆中的人明明是自己,但又觉得不是自己,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不停的拉扯着自己,令他十分痛苦,好在这种状态转瞬即逝了。
微微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王先生,这个人老道士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就好似自己曾经陪在他身边近百年之久,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弯腰,躬身,抱拳,就好似面对眼前之人,这些动作已经深深印在他的骨子里了,随后恭恭敬敬的说道“徒儿霍南山,拜见师尊”。
老道士的一系列反常举动,令在场的几人明显一愣,包括那个所谓的王先生,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见识过大风大浪的王先生,微笑着对着老道士问道“小家伙,你我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呦,为何你要称呼我为师尊呢?
你可不要在我面前想着耍小聪明,别以为喊了我一声师尊,就可以拜入我的门下,成为我的弟子”。
恍惚间,回过神来的老道士,缓缓直起身子,一脸迷茫的盯着眼前的王先生,随口答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喊你师尊,但我知道自己就应该喊你师尊”。
老道士的话,说的话跟绕口令似的,把霍母绕的直晕,听不懂哪跟哪,忙站出来赔笑道“王先生,小孩子家家没见过世面,肯定是今天见到您的气场,被吓傻了,胡言乱语的,当不得真,还请王先生您莫要怪罪”。
听完老道士那不知所云的回答,脸上的笑意更浓,几乎都已经要笑出声来,这对一向严于律己,不苟言笑的王先生来说,已经是很常见了,口中一直重复着老道士刚才的话语“自己就应该喊你师尊,好一个就应该喊我师尊,有意思,有趣,真是一个耿直的孩子”。
说着,说着半蹲在老道士的身前,仔细端详眼前的少年,柔声问道“小家伙,你可愿真的拜我为师,入我门下,做我的一名弟子,继承我的衣钵,将来在官场上大展宏图”。
大好机会明明就摆在眼前,几乎是唾手可得,霍母激动的都要替他答应了,但老道士依旧是茫然的摇了摇头,歪着头不解的问道“可是我已经喊你师尊了,为何还要再次拜你为师呢?”
“哈哈哈”老道士的话,再次成功将王先生逗乐,其实,自打他第一眼看见老道士,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觉,对少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就好像自己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眼前的少年,一切都顺理成章,却又无迹可寻。
面朝霍母,朗声说道“夫人,以后就将小家伙送到我的学堂来读书吧,我定竭尽全力将其培养成才,等过一阵子,选个好日子,我在正式收小家伙为弟子,也不枉他第一次见面就称呼我为师尊”。
闻言,霍母的脸上是一阵狂喜,当她听到自己的儿子又在胡言乱语的时候,心已经凉了半截,原以为这件事基本已经歇菜了,万万没有想到峰回路转,眼前的王先生不仅没有怪罪,反而还真的要将其收为弟子,霍母心中莫名的浮现出一句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呀!”
“我为何会想到这句话,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怪了”霍母不禁在心底暗自嘀咕道。
听到王先生说,要收自己儿子为弟子,对她来说乃是天大的好事,这就好比出门被馅饼砸到了,拉着王先生的手,一个劲的拜谢道“那就劳烦王先生多多照看,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了,该打打该骂骂,千万别心软,就当自己家的一样”说着就照着老道士的屁股重重踢了一脚,作为演示,也表明自家毫不心疼的态度。
一般在农村或者更加偏远的地区,都广为流传着“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至理名言,一来是因为来自偏远山区之人,大多都被生活和环境所累,并没有接触过更多的教育,二来么,也是由于家里的子嗣众多,平常就该打打,该骂骂,丝毫没有当回事,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很不幸的是,老道士这两条几乎都占了。
老道士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满脸委屈的盯着母亲,心里暗道“你要说话就好好说话呗,干嘛还要动手呢?”
“好”老道士本以为王先生会一口回绝,并且严厉斥责这种以爆教学的野蛮方式,没想到对方却是一正言辞的答应下来,此刻老道士的内心那叫一个心如刀绞,万念俱灰的低着头,一脸的生无可恋,暗道自己简直就是“从一个狼窝,跳到另外一个狼窝,处境没有变,只不过监管自己的人换了一茬”。
在回去的路上,霍母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让老道士狠狠的捏了自己一把,在感受到疼痛之后,才真的相信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脸上的兴奋再也抑制不住,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自己的当家人。
老道士跟随在母亲的身后,整个人显得浑浑噩噩的,他总觉得一切似乎都太顺利了,顺利的毫无一点波折,又似乎本应该如此,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规划着自己的人生轨迹。
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母亲大笔一挥不仅给每个人都买了一根糖人,又在镇上割了五斤猪肉和五斤排骨,准备今天晚上好好的改善一下大家的伙食,但今天老道士却一点吃的兴致都提不起来,他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怪。
入夜,老道士偷偷的抱着丫丫来到了房顶,望着漫天的星辰,既像是对怀中的丫丫说的,又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丫丫,你说,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么”。
闻言,丫丫难得抬头瞧了一眼老道士的脸颊,随后又继续舔食手中的糖人,脸上尽是幸福和满足,含糊不清的说着“大锅,糖人真甜,你也吃”。
说着已经将糖人递到了老道士的嘴边,瞪着一双明亮异常的大眼睛,脸上满是希冀,就那么紧紧的盯着老道士。
老道士嘴边的这根糖人,是他偷偷瞒着母亲,用自己挣得零花钱给丫丫买的,至于母亲买的那根,一早就被丫丫吃完了,老道士之所以大晚上抱着丫丫出来,就是为了能让丫丫悄悄消灭掉这根糖人。
如果换成是白天的话,老道士的二弟,也就是二山,又该将这根糖人抢去了,同是自己的弟弟妹妹,老道士也不好多说什么,他也承认自己很偏心,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给自己妹妹,但对自己的弟弟二山,又是异常的吝啬。
人心有时候真的很难测,就连老道士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反正他一拿到什么东西,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丫丫。
望着眼前这根已经被丫丫啃食掉大半的糖人,早已经瞧不出曾经的模样,大半个身子都进了丫丫的肚子里,余下的小半截糖人表面还尽是丫丫留下来的口水,一眼望去黏糊糊的,实在令人提不起什么胃口。
但微微颔首,对上丫丫那满是希冀的目光,老道士又于心不忍,生怕自己的一个无心之失,会在小丫头的心灵留下创伤,强忍着心中的种种不适,在糖人的边角处咬下一小块,含在了口中,丝丝甜意瞬间在舌苔上爆开,感受着嘴里的甜味,他似乎有所触动,再次抬头望向漫天的星辰,脸上的忧愁尽数散开,喃喃的说道。
“就算这个世界是假的又如何,只要怀中的丫丫和口中的甜味真实存在过,就已经足够了,珍惜眼前人,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这一刻,老道士双目中的茫然一扫而空,再度流露出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睿智,怀中的丫丫抱的更紧了,生怕下一刻,这一切都会离他而去似的。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老道士的人生就像是设计好的一般,顺顺利利,平平淡淡,并没有太多的波澜,二十几岁金榜题名中了状元,被当朝宰相一眼瞧中,做了女婿。
婚后,夫妻二人幸福美满,琴瑟甚笃举案齐眉,羡煞了一干旁人,育有二子一女,二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女儿美艳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是难得一见的才女。
五十几岁成为当朝宰相,完成了儿时的梦想,造福一方百姓,六十五岁时父母离世,在父母的坟前守孝三年,七十三岁告老还乡,荣归故里,落叶归根。
八十二岁和妻子一起溘然离世,结伴而行,生的时候是夫妻,死后同样也要做一对夫妻,就此结束了老道士传奇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