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飘渺的回忆与安全感
“科长，我可以先回去了吗？”墨染把敲了一天键盘写出来的报告递交给科长和泉明海(いずみ あくみ)。和泉翻看了两下那一叠厚厚的产品报告，满意地点点头：“嗯，墨染君的报告水准一如既往的高呢。”
“哈哈……”墨染捂着腰干笑了两声——坐了一天，他感觉自己年纪轻轻就要腰肌劳损了。
“嗯，辛苦你了，今天就先回去吧。”和泉点点头。
“谢谢科长！”墨染闻言，抓起座位上的公文包就跑了出去，“大家辛苦啦，我先走了！”
和泉看着墨染轻快的背影笑笑，感叹道：“年轻人精气神就是好啊，哪像我们这些没几年都要退休的老骨头哦——”一边说，一边捶了捶后颈。
墨染小跑出公司大门，看着街道尽头还没落下的夕阳，暗自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应该来得及。索性前往地铁站，乘坐丸之内线前往新宿。
傍晚的新宿不同于涉谷，虽然人来人往，但完全不像涉谷那般喧闹，而是独有一分别样的静。以前在早稻田读大学的时候，墨染就经常被朋友叫上来这附近的居酒屋喝酒，所以对于这一带，墨染还算熟悉。
只不过，他今天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喝酒，而是来买床上用品。
昨天晚上因为有桃花在，墨染便让她去睡床上，而自己就在软垫上睡了——反正平时他也经常玩游戏到很晚，迷迷糊糊地就在垫子上睡着了，也就习惯了。一个星期下来也睡不了几天床，还不如让身为女生的桃花去睡。
不过枕头什么的还是有必要的，不然自己本来在办公室敲键盘太多就已经开始颈椎酸痛了，要是长期不用枕头那还得了。
文京区虽然也有卖床上用品的大型超市，但价格却比新宿和丰岛贵不少。反正离得不远，墨染索性直接选择来新宿买了。
绕了一大圈路到以前大学时代常去的商场买到了床上用品，墨染顺便买了些菜，然后又乘出租车准备回家。
“我回来了——”推开家门，墨染拖着长长的尾音道。桃花有些怯生生地从屋子里走到玄关：“欢，欢迎回来。”
“我买了套新的床上用品，到时候你用新的这套吧。”墨染把袋子拎到客厅里放下道，“你毕竟是女生，一直用我用过的好像不太好。”
“让，让您费心了……”桃花低下头，嘴里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墨染默默地打量了两眼桃花，心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她不高兴了，为什么没精打采的——其实仔细想想不太可能，毕竟桃花昨晚才和他认识，除了昨晚问了点问题了解了她一下，从昨晚到现在两人似乎都没怎么交谈……
墨染摇摇头：现实里的女孩果然不像养成游戏里那样好琢磨啊，要是有个心情值就方便多了……
桃花接过墨染买回来的食材，转身走进厨房准备晚饭。土豆，五花肉，葱……“请问今晚是要吃土豆炖肉吗？”
“嗯。”墨染把ps5的电源按开，“如果你想吃其他菜的话告诉我就行，缺什么食材我出去买。”
“不不不，这个就很好。”桃花连忙摆手，转身又进了厨房。
墨染看向厨房的方向，想了想，发现了他认为桃花奇怪的地方：言语和行为都对他过于客气了，就好像……担心墨染把她卖了一样。
等等？
墨染觉得自己猜到了桃花说话这么奇怪的原因。他走到厨房，靠在墙边，唤了一声厨房里的桃花说道：“夢見？”
“您有什么吩咐吗？”桃花赶忙停下手里正在切的土豆，放下刀回过头道。
果然。墨染微微后仰了一下：和他猜想的一致。
“……说真的，你这个样子搞得我很像是个恶少爷。”墨染忍俊不禁道，“我有那么吓人吗？”
“不，不是的！”桃花连连摇头，“是因为，因为……”
桃花声音越来越小，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拇指不安地拨动着。
墨染靠着墙壁，看着桃花说：“因为你担心什么时候惹我生气了的话我会把你赶出去或者通知警视厅来把你带走，对吧？”
见自己的目的被看出来了，桃花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情绪是不安。正如墨染所说，她的确很担心，也很害怕。但她担心和害怕的并不是警视厅，而是害怕又遇到昨天晚上的那种人，害怕被警视厅送回札幌。
如果非要让她二选一的话，桃花觉得自己宁愿跟着昨天那几个男人走也不想回札幌去。
不想回去，绝对，绝对……
“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拘谨，真的。”墨染摊摊手，“相信你也看到了我的房间陈设，丝毫不是那种保守的气息，对吧？我身边也有朋友说我孩子气……”说到这里，他想起了昨天千華说的那些话，不由地笑了笑，继续道，“但也正是因为我的‘孩子气’，才让我能够理解你的想法，想要平等地和你交流——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你真的不用刻意用什么敬辞，这样我反而觉得……嗯，有点奇怪。”
桃花看看墨染，又把目光挪回到她布满伤痕的手臂上，没有回答。
从小到大，她从未感觉自己被爱、被关心过，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
记忆里的童年，都是从一片阴影到另一片阴影。家里没有那个属于她的位置，与她共存的或许只有桃花一直很喜爱的那盆盆栽。
“……墨染……前辈，我可以相信你的话吗……”想到这些，桃花再次啜泣起来，哽咽着问道。
墨染朝她露出一个治愈的微笑：“当然呀。倒不如说，‘请你相信我，夢見’。”
桃花鼻子一酸，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压抑了十几年的痛苦一瞬间从她的泪水里喷涌而出——不知为何，和那两个美其名曰“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人’”比起来，刚认识不过一天的墨染反而更让桃花信任，让她忍不住想要将自己心里的一切苦痛都倾诉给他。
只是桃花这么一哭，墨染犯了难：女孩子哭的时候该怎么办啊？如果是稍微熟一点的女生倒也还好，墨染至少可以轻抚对方的背安慰对方，但正是他和桃花之间这种半生不熟的关系最让他头疼——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似乎也不是。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墨染终于还是蹲在了桃花身边，轻声道：“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把你想要倾吐的话都说给我听哦。”
桃花吸了吸鼻子，看向墨染：“真的可以吗……墨染前辈不会骗我吗？”
墨染朝着她露出了一个轻柔的笑容：“嗯，不会的。”
“……”
桃花的家位于北海道札幌，是一个普通、却又不普通的三人家庭。
在外人看来，桃花的家庭没什么特别的：既不像那些财阀家族那般阔绰，但也不像那些贫困的家庭一般难以生活——但实际上，表象永远都只能欺骗外人，而身为其中一员的桃花对自己那个毫无温度的家再熟悉不过。
桃花出生时，她的生母因为难产而离世。桃花的父亲长久地无法从悲痛中脱身，并且认定是桃花害死了她的母亲。
但不到两年后，桃花的父亲便娶了新的妻子，也就是桃花的后妈。后妈对桃花的态度可想而知，终日冷眼相待，甚至在桃花长大后越发看她不顺眼，开始拳脚相加。而桃花的父亲因为认定桃花害死了前妻的缘故，自然不会阻止，甚至成为了加害桃花的一员。
这个世界上唯一疼爱桃花的，只有桃花生母的母亲，也就是桃花的外祖母。每当桃花被后妈和父亲打后，她就会悄悄躲到外祖母家。外祖母也有心帮助桃花，但奈何年纪大了，加上她说过几次桃花的父亲也根本听不进去，甚至报警也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只得罢休。
然而，桃花初二那年，疼爱她的祖母也因为中风离世了。
从那一刻开始，桃花便感觉自己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在学校，她因为家庭原因而被同学孤立；在家，她被父母冷眼相待、拳脚相向。
最后，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即使是这样，桃花依旧没能成功。她在家中吃下大量的安眠药后被发现，被带到医院里洗胃，回家后自然没逃过一顿好打。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桃花再也忍受不了那个冰冷的家，却又没有勇气再一次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于是，她和其他选择上京（指从其他方向来到东京或东京方向）的年轻人一样，辗转来到了东京，希望能够找到一份零工，至少能够养活自己。但面对复杂的东京，她却不知所措……
听完桃花的自述，墨染沉默了。他之前就听千華说过类似的事，没想到自己再听亲历过的人再讲述一遍，心里又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夢……”墨染本想说点什么，但看见桃花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自己没有经历过他人的不幸，那就应该学会倾听，而不是站在生活的制高点上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一直以来我做错了什么吗……”桃花小声抽泣道，“对不起，对不起……”
墨染看着桃花，心里五味杂陈。桃花肯定是有些抑郁症，面对这种状况，墨染也无能为力，只能轻声安慰两句。
“你没有必要向任何人道歉啊。”墨染的双手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抱住了桃花，“你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只是遇到了错误的人，被这个冷漠的世界冷眼相待。”
桃花被墨染这一抱一愣神，然后鼻子一酸，趴在墨染肩上号啕大哭起来。从外祖母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遇到过能借给她肩膀、让她倾诉自己悲伤的人。
这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墨染任由桃花哭泣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霓虹灯，心里总觉得有话，可就是无法表达。
窗外，文京区灯火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