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嘉卉顿时静了下来,她手心里还攥着一块方才拿出来的绿宝。珠翠冰凉,她微微握紧,来换得往日的清醒镇定。
这番对话,她实在是一直被卫歧牵着鼻子走,费心费神地应付着他的话。
“大爷不曾说,我也便不曾开口问。大爷莫非是盼着我管束您吗?”嘉卉不急不缓道。
她原以为卫歧会嗤笑一声,连国公夫人都放手不管了的人,怎会受她约束。不料卫歧拧着眉头,脸色晦暗不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嘉卉又叹了口气:“还是说只要我一问,您什么都会告诉我呢?”
“此事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卫歧不假思索道,烦躁地屈指敲了敲桌子。
她立即笑了,冲他挑了挑眉,什么话也没说。既然也不会告诉她,何必再要求她询问关心呢。嘉卉不想和他起了争执,收回那略带讽刺意味的笑。
一时间屋内没有人说话,很有些深旷的幽静。夫妻两个对坐着,不去看彼此的面色。
嘉卉又问道:“那大爷明日是否还出去呢?有些庶务还得问过您的意思,若是”
“若是你嫁了别的人家,也要对他这么恭谨吗?”
卫歧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嘉卉错愕片刻,又有些想笑了。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呢,想要一个事事关切又有夫妻亲密的妻子?可他们认识不过三日,他甚至不愿告诉她自己每日在做些什么。
想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心里有种微妙的扯平感。
于是她心平气和道:“大爷若是娶了别的女子,又会怎么对她呢?没影的事情,又有何好说的呢?大爷也知道,你我有夫妻缘分全因一道圣旨,从前既没有青梅竹马之谊,甚至连相看一面都不曾有过。”
“突然间和我这样母家不显贵的姑娘结了亲,是您受了委屈。大爷嫌我恭谨,这毛病我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又让您受委屈了。您实在看不惯,要提拔屋里的人,或是接谁进府,我都是别无二话的。”
卫歧却是大笑起来,一下子泯灭了嘉卉心头微微的怒火。他看着神色略微僵硬的嘉卉,摇了摇头道:“能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可见是平时就想好的。”
嘉卉不由得敛了敛神色,道:“大爷这事总能告诉我吧?外间的传言,我不信大爷自己是不知情的。您如果有什么红颜知己,我也该有个准备。倘若外边是冤枉了您,我也很该知情。”
“倒也不全是冤枉了我,”卫歧散漫地笑了一声,“不过呢,我和你说过我没有姬妾。至于走马章台,也都是没有的事。”
“惠娘,”卫歧沉吟道,“不论你信或不信,我没有骗你。”
这点上嘉卉是信他的。两家父亲官职比起来相差不大,但论起门第来就是天差地别。他要纳妾还是抬举个婢女,都不必看嘉卉脸色。
那是有人在外败坏他的名声了?嘉卉轻声问道:“那大爷可知道是谁在外面乱传?”
卫歧沉默了下来。
嘉卉今夜一直被他用略带审视的眼神看着,也许他是在思量什么时候能告诉她,有无必要要告知她。
然而,嘉卉确定,卫歧心里一定是知道的。她不由有些好奇,谁会在外编造卫歧的风流花名呢?卫歧身上最贵重的,就是镇国公嫡长子的身份了。可寻常勋贵子弟,也没有哪个因为风流些就丢掉世子之位的。
“我身上有些事很复杂,”卫歧还是略微解释了,“等日后你我成了真夫妻,我不会再瞒着你。”
嘉卉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面上滚烫,强装镇定地低头搅和着面前的一碗漉梨浆。不知为何,卫歧说出这句话时,她还隐约松了一口气。这一天总会来的,她总不能一辈子不和卫歧圆房。
不论如何,她自己是做不出日后告诉卫歧什么的承诺的,含糊地应了一声。
卫歧没留意嘉卉神色,把装满金银的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道:“明日我无事,一整天都能在家陪你。这几个钱你安心收着就是,没有哪家公婆因为儿子给自己媳妇花用就不满的。”
这几个钱嘉卉失笑,思忖片刻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还有你说的,嫁给我是让我受委屈,这又是从何谈起。”卫歧声音里含着轻轻的笑意,“你也说了,我们从前是素不相识的。日子还长,且处着看吧。”
“时候不早了,”卫歧看着嘉卉认真聆听的神色,笑得更加明快,“也该安歇了。”
嘉卉起身后不由后退了几步,想到他方才说的“真夫妻”,轻声问道:“大爷可是今夜要行礼?”
她还是把这词含糊过去了。
“日后叫我表字就行。”卫歧正向净房走去,闻言停住了脚步,略一思索就知道嘉卉是误会了。
他今夜笑了许多回,这回却像是从胸腔里笑出来的声音。嘉卉见他转身又回来了,一口喝完了她碗里剩下的甜水,才正色道:“不怕。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
神色虽端正,话里的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南方富裕人家中,宝爱女儿的通常都会把女儿留到十八九岁。嘉卉的几个堂表姐妹,都是留到近二十岁才出门子。是以她在家中时,从不曾为婚嫁之事费心过。她和赵妈妈说的被母亲教导过,也是扯谎。
但要说出自己不愿意,似乎又很大逆不道。夫妻人伦是每对夫妻成婚后该做的,卫歧能看出她的不情愿并且体谅,已经足够难得了
她应了一声,总归把这桩事糊弄了过去。
待两人都洗漱好躺在了榻上,卫歧道:“明日我替你告个假,别去给母亲请安了。”
嘉卉脱口而出:“为何?”
卫歧便细细解释给她听:“我的婚事本就晚了几年,母亲是一心盼着我们早日生儿育女的。你不去,我推说你累了,在她面前扯个慌,也就把这事揭过了。”
生儿育女是怎么也混不过去的。依着卫歧方才的话语,他是暂时没有给她找几个“妹妹”的心思,可她也不能凭空变出个娃娃。嘉卉道:“那往后呢?”
“往后的事,就往后再操心吧。”卫歧声音夹杂了一丝苦涩,“睡吧。”
嘉卉见卫歧不再说话了,又想到新婚夜以为他睡着了然而他又说起话的事,不敢胡乱翻身。今日实是发生了太多事,她心中千头万绪,又开始惦念起明天要做的一堆琐事,慢慢也就睡着了。
春燕是特意等着卫歧的,见到他连忙上前行礼,唤了声“大爷”。
“什么事?”卫歧停住了脚步。
话到嘴边,春燕又有些犹疑要不要说,见卫歧脸上不耐烦起来,连忙开口把昨日大奶奶问她的话事无巨细地说了。
听完了这主仆问答,卫歧嘴角挂着笑,问道:“赏你的镯子呢?”
这样好水头的翡翠镯子,春燕哪敢带在手上招摇。她一早就放在了荷包里,听卫歧问就拿了出来。
卫歧接过端详了一会儿,又还给她:“你说的很好,给你的你就收着。往后你奶奶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必来回我。若是又赏了你什么,你再来回我,我回头再补给她。”
春燕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把手镯又细致放好,道:“大爷放心,奴婢省得的。奴婢斗胆说一句,咱们大奶奶人很好,对您也关切得很,您也很该在府里多陪陪她,这还是新婚呢”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到底是不敢僭越。
卫歧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道:“她是给你灌迷魂药了不成?”
他自然知道嘉卉人好,但也没想到她嫁进来三四日,就收服了自己的婢女。
春燕一咬牙,便添添减减地把那日程夫人说的话和大奶奶的反应说了。又道:“大奶奶虽说才到咱们家几日,还没有正经管事,但奶奶事事细心,给我们轮值的时间都排的极妥帖。待我们这些从前就在您院子里的老人和她带来的陪嫁都没什么差别,十分的和气。”
他蓦地想起,婚后几日他每次夜间回房。嘉卉都在桌前等他,宵夜香饮都是准备好的,见他进来就笑着起身相迎。
这成婚的好处,大约就是这般的熨帖。不对,是娶了这般熨帖的姑娘,才有了成婚的好处。
他摆摆手:“行了知道了。”
又嘱咐两句:“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要是想放出去嫁人,和你大奶奶说去。”
春燕愣了一瞬,道:“奴婢今年十八,还不到”
卫歧已经走远了。
仲夏时分,清晨的空气已经带了些暑热的味道。他还记得周嘉卉从前很是怕热,一到夏天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出门的。
然而她说他们是从未见过的。
他已经派人去江夏打听节度使徐兆兴家中的事,也不知嘉卉是怎么成了他们府上的人
正想着,瑞和院到了,门口打帘子的婢女朝他使了个颜色。他微微颔首,进了屋子。镇国公和程夫人相对坐着,面色皆覆了寒霜。官窑青釉葵瓣茶盏碎了一地,镇国公的紫色武袍上还沾了几片嫩绿的茶叶。
卫歧从未见过这般场面,不自觉地站到了程夫人身侧,问道:“父亲,母亲,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