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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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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庾晚音笑了笑,抬手取下了头上摇晃的东西,递给他看。

    ——一枚银簪,雕成飞鸟振翅的样子,末端垂落下来的却不是穗子,而是两根长长的云雀羽毛。

    林玄英的眼眶瞬间红了。

    庾晚音:“……阿白,别来无恙?”

    眼前这个人与她记忆中的“阿白”有微妙的不同,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却像是忽然卸去了少年的伪装,露出了青年的样貌。

    他的眼瞳依旧如故,越是在暗处越是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琉璃。只是配上这一身装扮,那双清冽的眼睛就无端带上了几分凌厉。

    庾晚音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语气与对方说话。

    夏侯澹在信中告诉她沛阳有援军,但或许是担心信件被截获,并未直言阿白的身份。她拿到发簪时就猜测阿白应该是混在军中,但没想到这家伙摇身一变,竟成了带队的老大。

    说好的江湖少侠呢?初见时那一身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气质,难道还能伪装出来不成?

    夏侯澹完全清楚他的底细吗?自己能完全信任他吗?就算他是友非敌,这满满一城将士呢?

    她刚想到此处,林玄英就一把握住了她的肩:“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庾晚音穿越以来还从未如此狼狈过,身上都沤出味儿了。林玄英却像是浑然不觉,那熟稔的语气又与阿白一般无二了。

    庾晚音愣愣地瞧着他,一瞬间回想起了冷宫后院里的流萤和西瓜。无数疑问同时涌向喉口,一时竟哽住了。

    林玄英却根本不给她机会,按了按她的脉,眉头紧锁:“你病了?”

    “不碍事。”

    “不行,这样要落下病根的。”林玄英不由分说转身唤人。

    军中没有侍女,来了几个兵士,被林玄英打发去烧水煮药。片刻后他们将庾晚音带到一间备了浴桶的客房,略行一礼便低头离开了,全程未曾朝她打量一眼。

    这分明是一支纪律森严的队伍。

    话又说回来,不管来者是谁,此时若想要她的命,根本无需费这么大周章。

    庾晚音顾不得其他,转身锁上房门,默默泡了个药浴,洗去了一身的泥垢与血污。

    浴桶边放着一套干净的男装。她换上衣服,正要四下勘察一番环境,就响起了敲门声。

    林玄英只身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碗药:“快去被窝里坐好。”

    他自己坐到床沿,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庾晚音想了想,接过去仰头一口闷了:“多谢林将军。”

    林玄英一顿,苦笑了一下:“我想着不搞清楚情况,你一定不肯睡。来吧,你问,我答。”

    庾晚音:“……”

    既然他开门见山,庾晚音也就单刀直入:“你是林将军,还是阿白?”

    方才泡澡的时候,她心中忽然想到一个新的可能性:真正的林玄英已经被处理了,眼下是阿白在假扮他。这就可以解释他突兀转换的身份。

    却听对方道:“我是林玄英。”

    见庾晚音满脸不解,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玄英即墨黑,阿白是师父给我取的诨名。你看我的肤色,你觉得我爹娘跟我师父谁更缺德?”

    庾晚音更迷惑了:“这么说来,你确实是江湖出身?但你刚刚出师,怎么就当上了副将军?”

    林玄英咳了一声,眼神飘忽了一下:“这个嘛……”

    就在这两秒间,庾晚音自己想明白了:“哦,因为你并不是刚刚出师。”

    这一刻,庾晚音回忆起了很多事。

    阿白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正是尤将军回朝述职时。

    阿白对燕国与羌国了若指掌。

    阿白当时就对她说过:“我知道好多东西呢,我还杀过……”却被夏侯澹打断了。

    阿白曾经提议将汪昭塞进右军,由自己护送他出使燕国。但夏侯澹拒绝了,只让他留在岗位上。尽管如此,最后汪昭仍是取道西南离开的。

    阿白陪他们演完一场戏,又在尤将军离开都城的同时匆匆消失,只说陛下布置了别的任务——当时她还疑惑过夏侯澹为何如此信任他。

    她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我们的初见,其实不是你与陛下的初见吧?你们认识多久了?”

    林玄英挠挠头:“这就涉及到一些不能说的隐情。”

    “如果你指的是陛下的过往的话,他留了一封信,都告诉我了。”

    林玄英诧异地睁大眼:“他居然告诉你了?他一直千方百计瞒着你,就怕吓跑了你。”

    提到夏侯澹,两个人神情都有些沉重。林玄英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五年前——现在是六年前了吧,家师无名客起了一个天卦,算出有异世之子到来,将改变国运。他本想亲自出山辅佐,但那一卦窥破天机,使他元气大伤,不得不闭关休养。于是他派我出师,找到了陛下。

    “陛下当时说,他在宫中已经培养了一批忠于自己的暗卫,我护在他左右的意义不大。但他急需掌握兵力,否则手中没有底牌,无论如何周旋都弄不倒朝中的敌人。”

    林玄英就此混入了右军。

    之所以在三军中选择右军,一是因为右军与端王关系最远,二是因为领头的尤将军最为草包,根本无力管控军队。如此一来,他们的小动作也不容易引起端王的警觉。

    想要真正掌控数万兵马,仅靠一枚兵符是做不到的,武力值与威望缺一不可。

    这事儿急不来,只能花费数年徐徐图之。

    好在林玄英原本就身手高强,经过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的战役,逐渐崭露头角,凭实力收服了人心。他与夏侯澹一明一暗,用尽手段,在各方势力的眼皮底下架空了尤将军,成为了右军实际上的领导者。

    “到去年,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打算将整个右军肃清一遍,然后就开战。虽然依旧没有必胜的把握,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算死了,至少也能一波带走太后和端王——这是陛下的原话。但就在那时,”林玄英笑了笑,“你出现了。”

    林玄英第一次听说庾晚音,还是出师之前。无名客算出夏侯澹的同时,也算出还会有另一个异世之人即将到来,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这两人之间有许多因果缠绕,至于是良缘还是孽缘,却似雾里看花,无从勘破。

    后来他问过夏侯澹此事。夏侯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轻描淡写道:“说起来是有这么个人。”

    林玄英:“……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一副差点忘了的样子?”

    那少年君主低着头,似乎是嘀咕了一句:“怕是不会来了吧。”

    之后的几年间,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一茬。

    就在林玄英自己都快要忘记时,夏侯澹的密信里忽然多了一个名字。

    虽然同为异世之魂,这个神秘的庾妃却与夏侯澹截然不同。

    他们原本的计划一言以蔽之,就是玉石俱焚。而她却一上来就要布很大的局、绕很多的弯子,只为精打细算,牺牲最少的人。贩夫走卒、布衣黔首的每一条性命,对她来说都金贵得很。

    林玄英很是抵触。

    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善男信女,他可见多了。沙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都像这般婆婆妈妈,早就死八百回了。而且局势瞬息万变,如此拖下去,恐怕连最后的胜算都会成为泡影。

    但夏侯澹却对她的天真梦想照单全收,废掉了己方已有的计划,命林玄英退而蛰伏。

    有那么几天,林玄英在认真考虑撂挑子。

    后来林玄英回了一趟都城,终于见到了庾晚音本尊。

    他理解了她,却也看轻了她。

    她当时乔装成布衣,卸去了妖妃妆容,站在常年黑雾缭绕的夏侯澹旁边,那么轻盈,那么美。像一只小小的云雀,身陷在狂风暴雨里。

    她明显不属于那所深宫,而应该泛舟天地之间,当一个了无牵挂的江湖儿女。

    林玄英去劝说夏侯澹放她自由时,想过对方或许会暴怒,会拒绝。

    结果夏侯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认知:“她有她的抱负。”

    再后来的发展更是颠覆了他的想象。

    庾晚音那个发梦似的计划一步步地成功了。

    都城里神仙打架,几轮翻覆;都城之外四海波静,天下太平。在边陲之地的传说中,皇帝是突然得了天道眷顾,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了战事与灾祸。

    谁又能猜到这天道姓庾?

    庾晚音听到此处,心底一个巨大的疑团终于解开了。

    庾晚音:“跟图尔和谈前夕,陛下还说会借兵给他除去燕王。我一直没明白他哪来的军马出借!他说是阿白,我还傻不愣登地问他,阿白单枪匹马怎么能行。”

    林玄英忍不住笑了:“那确实不行。我借了一批精锐兵马给图尔,为免引起注意,数量其实不多。好在图尔争气,一回燕国就接应上了自己的人。”

    他百感交集地看着她,语声中有几分不为人知的伤怀:“我错看了你,陛下却没有。你刚来时他就说过,你当然是这样的人,因为在你们的来处,每条命都是命。”

    庾晚音许久没出声。

    她刚刚读完那封信时也曾想过,夏侯澹在那漫长而不见天日的岁月里,多半是已经放弃了吧。所以自己穿来时,才会见到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以及一个与暴君无限接近的他。

    原来不是的。

    如果他没有惨淡经营出林玄英这张强大的底牌,自己即便手握剧本,也只能处处受制、举步维艰,最初的设想都会成为镜花水月。

    她几乎无法想象,一个开局就身中剧毒的初中生是如何撑下来的。恐怕他自己并不想弄清楚,活下来的这个玩意究竟是人是鬼。恐怕在她到来之后,每一次关于过往、关于身份、关于纸片人的对话,都是万箭穿心。

    尽管如此,他几乎是刚打一个照面,就将一切押给了她。

    庾晚音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他的消息么?”

    林玄英摇摇头:“我们约定过,如果他活着出来,就在沛阳会合。我一路赶来接管了此地,就是为了等你们,结果只等到了你。端王那厮倒是宣称皇帝忽染重疾,在宫内养病,但真假未知。都城里现在风丝不透,我的探子还在找门路。”

    他站起身,拍了拍庾晚音:“睡吧,我去安置你带来的那三个人。明日一早,给你看个好东西。”庾晚音:“……啥?”

    林玄英已经关门走了。

    林玄英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留了个悬念,吊得庾晚音辗转反侧,却也使她的情绪不至于跌入深渊,最终迷迷糊糊睡去时,心里还对他口中的“好东西”留了一线希望。

    天亮之前她又自动惊醒过来,一瞬间以为还在逃亡途中,猛地翻身坐起,对着客房华丽的挂画发呆。

    门外有两个护卫在值岗,待她自己更衣梳洗后,才敲门送入了早膳。

    庾晚音食不知味:“可否向林将军通报一声?”

    “我来了。”林玄英一屁股坐到她对面。

    庾晚音:“你要给我看的是?”

    林玄英乐在其中地摇摇头:“不着急,把粥喝完再走。你现在可不能病倒……”

    庾晚音端起粥碗,又一口闷了。

    林玄英:“……”

    林玄英带着她走到知县府的书房,停步转身,先将她请进了门。

    庾晚音一脚迈入,数道探究的目光登时从半空中投射下来。

    里面已经站着四五名魁梧将士,一个个身长八尺,看着就是能一拳打穿城墙的苗子。

    庾晚音:“……”

    林玄英跟在她身后,反手合上门,忽然神情一肃,单膝跪地行礼道:“臣护驾来迟,请皇后娘娘恕罪!”

    巨人们反应了半秒,忙跟着跪了一地,齐声复读:“请娘娘恕罪!”

    庾晚音:“。”

    她知道林玄英此举意在替自己确立地位,所以一脸淡然地受了这一跪,这才不疾不徐道:“诸位快快请起,千里救驾,何罪之有?”

    林玄英这才起身,仍是一本正经:“启禀娘娘,属下出兵前耽搁了一些时日,乃是因为奉陛下之命,秘密赶制了一批武器。”

    庾晚音心头突地一跳。

    林玄英挥挥手,指挥着两个将士抬来一口沉重的木箱,示意她查看。

    是枪。

    满满一箱的枪。

    庾晚音在心中飞快评估着杀伤力:“这一批……那什么……”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林玄英喜庆地提醒。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总共有多少支?”

    抬箱的巨人:“禀娘娘,共计千支,此外还有弹药数十箱。”

    庾晚音傻了。

    林玄英在旁道:“图纸是陛下送来的,为防被人半路截取,拆成了无数机关部件,分了十余次才全部送到。我们又找最好的工匠,几经失败才造出第一支。这袖中弩得来万分不易,但战力空前绝后,即使与其他两军数万兵马正面相抗,也必如摧枯拉朽,不俟血刃。”

    后一句解说对庾晚音来说毫无必要。身为现代人,她怎会不知道热兵器在这个世界的杀伤力?

    更何况,敌方对此还一无所知,无论从装备上还是战术上都毫无防备——几乎等同于几万个站着任扫的靶子。

    林玄英指了指桌上的沙盘,慷慨激昂道:“大军今日开拔,可在都城外五百里的高地截下左中两军。娘娘,臣奉陛下之命哑忍数载,枕戈饮胆,只待今日必胜之机。端王谋逆作乱,两军为虎作伥,只消娘娘一声令下,我等当为天下诛之!”

    “当为天下诛之!”巨人复读。

    庾晚音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

    前一天她还在狼狈奔命,即使遇到林玄英,也只当是暂缓一口气,还要进行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

    谁又能想到一夜过去,他们距离胜利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

    “林将军,借一步说话。”

    她将林玄英拉到书房一角的书柜后面:“陛下如今还下落不明,如果贸然开战,他却真的落在端王手里,我们又当如何?”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她:“这是我出发之前,他寄来的最后一道密旨。”

    庾晚音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即像被刺痛双目般闭了闭眼。

    这与其说是密旨,不如说是一封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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