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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甚至因为过于平静,让人少了几分风暴过境的实感。
为此,浑水摸鱼的炮灰们还在感慨皇帝走了狗屎运,那些入局最深的聪明人却已经生出几分胆寒。
他们感受不到风暴,是因为风暴都被扼杀在了青萍之末。
先前只知道端王是个人物,现在才惊觉,原来还有更狠的在上头。
单看谁升官、谁丢命,就能发现皇帝装了这么多年瞎,其实看得比谁都清楚。他像一条最剧毒、最狡诈的蛇,在没有十足把握前可以彻底僵死,任人踢打踩踏都绝不动弹。但等你瞧见他露出獠牙,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于是恐惧的更恐惧,胆大的却生出了别的心思。
朝中不乏恃才之辈,只是在这乌烟瘴气中熬到今天,基本都心灰意冷了。此时太后一倒,风向随之一变,他们隐约嗅到了大展宏图的希望。
甚至连端王党中都有几个冒险跑来找皇帝投诚。他们以前哀叹生不逢明主,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端王身上,等着他取而代之。如今一看,倒也不用费这个周章。
就这样,随着太后党的消失,朝中多出了一批拥皇党。
木云急了。
木云一心要保住在端王手下的地位,混在太后党中找皇帝磕了头表了态,转头就忙不迭地吩咐手下,加大力度传播流言,务必让暴君无道的形象深入人心。
他为端王干了这么多年脏活,自认为熟能生巧,天衣无缝。
结果忙完一天刚回家,等待他的是一张圣旨。
夏侯澹随便找了个罪名,将他革职查办了。
木云大惊失色,想破脑袋也没明白自己在何处露出了马脚。直到听说端王手下的其他卧底也被一锅端得干干净净,他才恍然大悟——有人把整个名单列给夏侯澹了。
“谢,永,儿——”木云将这几个字咀嚼出了血味。
与此同时,端王党正在进行这个月的第十八次紧急会议。
臣子们着急上火,千方百计暗示端王该动手了,皇帝在飞速成长,晚一天动手就少一分胜算。
夏侯泊面上一派庄严,优雅的眉目间隐现忧愁:“陛下虽然为君有过,毕竟仍是本王的亲生兄弟。他不仁,我却不可不义。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若与他一样不择手段,又怎么对得起诸位的拳拳之心?”
臣子们热泪盈眶:“殿下!”
夏侯泊温声劝慰:“诸位务必安稳勿燥,多行不义必自毙,要相信他的果报很快就来了。”
夏侯泊送走臣子们,大门一关,唤来死士:“按照计划去布置。”
死士:“殿下,听说谢妃已经倒戈,她又常能未卜先知,会不会将我们的计划也报给皇帝?”
夏侯泊微笑:“以前她出的主意,我在实行时都会改变一些小小的细节,她并不能察觉。这次也一样,我会在计划当日,临时让你们去多办一件小事。”
他挥退众人,低头拉开床头的暗格,取出一只绣工粗糙的香囊,捏在修长的手指间晃荡了两下。
如果谢永儿真有天眼,就会发现他手中把玩的香囊,并不是自己所绣。
庾晚音打了个喷嚏。
她正在翻奏折。
夏侯澹最近拖着尚未痊愈的伤口,成日撑出生龙活虎的样子与人周旋,往往一回寝殿就直接躺下了。庾晚音为了减少他的工作量,坐在床边一张张地翻奏折,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总结道:“章太傅歌功颂德了三百字,重点是吹了句自己侄子。”
夏侯澹:“呸,他侄子是个智障,晾着吧。”
庾晚音将它丢到“不重要”的那一堆,又翻到下一张,笑了:“李云锡的。”
自从朝中开始变动,她就没见过李云锡等人了。
夏侯澹不再与他们私下接触,还特别告诫几人,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少与人议论皇帝,更别让自己成为拥皇党里的出头鸟。
李云锡已经在朝堂中摸爬滚打了一些时候,也懂了些好歹。收到夏侯澹的告诫,他奇迹般领会了用意:皇帝对胜利并无绝对把握。万一最后赢的是端王,皇帝也要尽量保住这一批臣子,确保端王得势后不因记恨而毁了他们。
李云锡感动得潸然泪下,却又不能进宫谢恩,最后洋洋洒洒写了张陈情表,恨不得磕出点血来涂上去。
庾晚音看得直乐:“有几个字都糊了,不会是边哭边写的吧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夏侯澹转头望向她:“怎么了?”
庾晚音盯着奏折:“他说岑堇天快不行了,想再见你一面。”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夏侯澹坐了起来,正视着她:“我现在不能出宫。”
“我知道,那我——”
“你也不能去。我那天就说了,外面不太平。”
庾晚音急了:“我刚想起来,我可以带萧添采去看他啊,就算治不好他,哪怕让他走得舒服点呢?当初是我们忽悠他入朝的!”
“那让萧添采自己去,你别去。”“萧添采这人只跟谢永儿一条心,对你我可是挺有意见的,万一他糊弄我们……”
“晚音。”夏侯澹打断了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硬,“别去。岑堇天有什么遗言,可以让人转达。”
庾晚音不认识般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轻声问:“你想让他也在死前望着皇宫的方向吗?”
有床幔遮挡,夏侯澹的脸庞隐在阴影中,苍白而模糊,让她突然回忆起了初见之时,自己得知他身份之前的恐惧。
他的语气也像那时一样疲惫:“等我下了地狱再还他的债。”
庾晚音还是出了宫。
傍晚,趁着夏侯澹召见别人,她带上萧添采与暗卫,熟门熟路地溜了出去。暗卫早已习惯她在宫中为所欲为,根本没想过她这次竟是抗旨。
他们照常确认了无人尾随,庾晚音担心夏侯澹发现后派人来追,催着马车直奔岑堇天的私宅。
那片熟悉的试验田已经被积雪掩埋,看不出作物的模样。
出来迎客的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尔岚。
尔岚见过庾晚音男装,一眼认出了她:“娘娘。岑兄病重,又无亲友在身边,我来帮忙。”
庾晚音顾不上寒暄,忙把萧添采推了进去:“让他给岑大人看看。”
萧添采不情不愿地搭上了病人的脉。
岑堇天费力地撑开眼帘,望见了庾晚音。他面现急切,略去所有虚礼,用仅存的力气道:“娘娘,燕黍在各种田地的耕作之法,我已写入册中……”
尔岚帮着将册子递给她。
岑堇天曾说过这玩意需要两三年才能试验出来,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赶出来了。
庾晚音郑重道:“放心吧,图尔答应了一到燕国就将货物运来,开中法也在照常实行,开春时全国的农户都会种上燕黍。”
岑堇天:“仓廪……”
庾晚音:“户部检查过各地仓廪储备了,旱灾一来,怎么调剂赈灾都已有数。等到旱灾过去,还会让各地照着你的册子调整作物种类。”
“陛下……”
“陛下一切安好。他很挂念你,无奈身不能至,让我代劳。”庾晚音张口就来,“他让你好好养病,等明年田里的燕黍成熟时,咱们一起去看。”
岑堇天面露微笑,慢慢颔首。
萧添采诊完了脉,回身将庾晚音拉出了屋,低声道:“沉疴难愈,应该是出生就带了恶疾,拖到现在,已经无力回天。”
庾晚音心中一紧,还不肯放弃希望,疑心他没有使出全力,又不知该如何求他,只能深深躬身:“萧先生。”
萧添采大惊:“娘娘使不得!”
庾晚音:“屋中那位,是所有大夏百姓的恩人,求萧先生让他多活一些时日,哪怕看到一次丰收也好。”
萧添采:“。”
他沉思了片刻:“只是多活几个月的话,或许有法子。”
庾晚音正要高兴,又听他道:“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我见陛下对娘娘甚是信任,等他解决了端王,娘娘能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让他放谢妃自由离开?”
庾晚音:“……”
她肃然起敬:“萧先生真是情深似海。”
斯文少年被这用词噎了一下,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见她郁郁寡欢,心中……算了,娘娘就说行不行吧。”
“行,当然行,别说放走谢永儿,就是把你一起放走也行,你们可以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萧添采:“……我并不……”
萧添采:“谢娘娘。”
萧添采去开药方了。
庾晚音望着那片积雪的田地,听见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微微偏了偏头:“萧先生很厉害,应该能让他多活几个月。”
尔岚:“嗯。”
她们同时陷入沉默,并肩望着空旷的雪地。
庾晚音小声问:“岑大人知道你是女儿身么?”
这是她第一次说破这个事实。尔岚平静地摇摇头:“他只当我是好友。”她自嘲一笑,“他都这样了,何必再让他平添烦恼呢。”
庾晚音听出来了什么,有些震惊:“你对他——”
尔岚没有否认:“我的心思是我自己的事。”
她似乎察觉了庾晚音的难过,笑着摸了摸后者的头。
尔岚生得高挑,眉目间暗含英气,扮作疏阔男儿也毫不违和。此时低低说话,才显出女儿声线:“我生于商贾人家,幼时有神童之名,过目不忘。父母家境殷实,也就随我跟着兄弟一道念书。长到十五岁,我才发现身为女子,读再多圣贤书都没用,我还是得嫁给一个木讷男人……”
庾晚音愣了愣,没想到她还结过婚。
但转念一想,尔岚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放在这个时代,再过几年都能当奶奶了。
尔岚:“后来男人又死了,我在家中守寡,成了左邻右舍的谈资。他们这一天若是没别的可聊,就聊我是不是又穿得太俏、多看了哪个男人一眼。终于有一天深夜,我跳入了河中,想着如果不能游到对岸,我就死在河里。
“我游过去了。于是我继续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走啊走啊,到了都城,遇到了你们,入了户部,干了好多事……”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等到局势稳定,四海清平,也就到了我退隐之时吧。”
庾晚音明知故问:“为什么?”
“你能看出我是女人,别人迟早也能看出。与其等到那时被人参本,不如急流勇退,再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度过余生。有此一遭,我终于也算活过爱过,再无遗憾。”
尔岚转头看着庾晚音:“其实,汪兄、岑兄一定也不遗憾。所以不要伤怀了,晚音。”
萧添采要留下煎药,庾晚音却怕夏侯澹着急,便将他留在岑堇天处,自己先回宫了。
——也幸好她如此决定。
马车行到半路,窗外传来暗卫的声音:“娘娘,后头有人尾随上来了。”
“是陛下派的人么?”这是庾晚音第一反应。
暗卫:“不是。来者不善,咱们得快点回去。”
马车骤然提速,疾驰一阵,又猛然急停。庾晚音整个人向前扑去,撞上了车厢木壁。
窗外传来纷乱打斗声,暗卫低叱道:“刺客!”
马嘶声。来人在混战中砍断了车靷,受惊的马匹绝尘而去,将庾晚音的马车留在了包围圈中。
车厢一阵摇晃,庾晚音勉强稳住身形,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枪,抬手将车帘掀开一角朝外窥探。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街上的百姓早就逃了个干净。来者有十余人,蓬头垢面似是地痞,然而与训练有素的暗卫缠斗在一起,竟完全不落下风,还堵住了她所有逃跑的路径。
是冲着她来的。
她失算了,带的人手也远远不够,没想到对方会嚣张到明目张胆当街杀人。
自己如果死在这里,夏侯澹会是什么反应?
暗卫寡不敌众,一时不妨,让人越过防卫窜上了马车。来人砍倒车夫,“唰”地撕扯下帘布,纵身跃上车厢,瞧见庾晚音,举刀便朝她砍来!
庾晚音脑中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将手缩入袖中握住了枪——
对方的身形似乎凝滞了一瞬,眼珠子朝下一转,目光随着她的手部移动——
庾晚音已经抽出枪来,对准了他的脑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诡异地顿住了。
不对。
她这一顿,对方竟也随之一僵,甚至半途收刀横于胸前,那是个下意识的防卫动作。
不对!
这个念头尚未完全成形,她的身体反应却比脑子更快,像是从数次死里逃生中练就了玄妙的本能,肌肉死死绷紧,硬生生止住了扣动扳机的动作。
下一秒,破空之声传来,那人胸口透出一枚染血的箭头。
庾晚音的枪重新滑入袖中。
面前的刺客双目暴突地瞪着她,摇晃一下,倒了下去。
他这一倒,车厢门口再无遮挡。庾晚音喘息未定,看清了车外站着的人。
夏侯泊一身白衣,长发半束,玉树临风地立在街上,手中稳稳握着一张雕弓。显然刚才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夏侯泊也看清了车厢里的人。
她作男装打扮,两手空空,吓得面色惨白。
四目相对,只一个眼神,庾晚音就知道端王已经透过这层伪装识出了她——或者不如说,他早在出手之前就知道车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