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子赐福
明瑜十四年,元月一日,卯时一刻。
承阳宫内跪了一地太监宫女,每人手中皆举着一方红木承托,托盘内承着小皇帝从头到脚各式各样的新衣冠服及配饰。
跪在最前,临近龙榻旁的一名小太监承着一碗膳食,是出锅不久,热气腾腾的青煮水饺。
尉迟睿伺候楚怀瑜漱口后,便取过他递还的棉帕置于身后小太监托盘上,随后取过膳托上的汤碗端至楚怀瑜面前供他食用。
按楚国皇室祖制,新春卯时皇帝便要从龙床起身,食用新年第一餐,素煮水饺,寓意国家安定,盛世太平。
楚怀瑜吃下几枚水饺后,便摆摆手示意尉迟睿撤下,连着几夜没有休息好,他没什么胃口,不过到底是新年伊始,欢庆的氛围倒是能让他打气几分精神。
饮食素饺后,便是沐浴更衣,换上冠服接见文武百官乃至各族贵亲。
楚怀瑜起身下榻,瞧见满屋子各式新衣配饰,一边往早先置好的内室浴房走去,一边问尉迟睿:“今日你给朕置了多少件朝服?”
尉迟睿起身跟在他身后答道:“不多,百十来件罢了。”
“……你给朕准备这么多衣裳做什么,三五件不就够了?”楚怀瑜一阵无奈。
尉迟睿认真道:“今日贺岁大典,陛下要接见百官朝臣,自然要穿得浓重些,奴才可是早在三月前便命丝织局筹备这些朝服,必要陛下今日体体面面。”
楚怀瑜进了屏风内里的浴房,回他一句:“你是怪朕平日不够体面?”
尉迟睿连连拍拍自己的嘴:“您瞧奴才这张嘴,奴才的意思是,陛下今日年满十八,于寻常百姓家而言,便是可顶天立地的年岁,陛下虽已坐拥大楚王朝,但在奴才心里啊,您也如同那正值芳华的少年一般,要辞旧迎新立宏志。”
平日里恭维的话听的不少,独独从他口中而出,不叫楚怀瑜反感,见小皇帝已备好入浴,尉迟睿上前为他宽衣解带,仍是念叨:“总之,要体现我大楚的财气,等到陛下成人礼时,奴才便叫丝织局置上整个承阳宫的衣裳,一定叫陛下是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主。”
楚怀瑜禁不住笑了一声:“合着朕从早到晚,光顾着换衣裳了。”
尉迟睿得意洋洋道:“陛下生得俊朗,就该美着。”
“行了,你给朕说说今日的行程,”楚怀瑜光着脚跨入硕大的船形浴桶,“若是能化繁为简,便省去不必要的礼数。”
沐浴更衣后,楚怀瑜挑了一件最简便的冠服及冠饰,然而尉迟睿花了心思,再是简便,穿在他身上也是贵气十足。
尉迟睿瞧着穿置一新的小皇帝,理着他的衣襟欢喜得不得了,楚怀瑜呼了一口气,只觉衣裳重得有些喘不过气。
卯时一过,城楼上的鼓声响起,三声过后,贺岁大典正式启动。
按照礼制,百官会在午门候集,待皇帝在承阳正宫阅完百官贺词,便亲自赐福及金银装入香袋中,一一分发出去,是为岁和包,赠予吉祥及富贵。
岁和包塞了将近两个时辰,楚怀瑜写字写得手都有些发麻,尉迟睿一边研磨一边鼓劲,直至最后一个岁和包完成,楚怀瑜才稍稍松了口气。
往年的岁和包他都会提前塞好,但今年来了许多外臣,外加他整日忙着筹备皇兄的生辰礼,便未事先做准备,今日临时赶急,着实有些吃力。
临近出殿之时,他特意嘱咐道:“今日端王抱病,不必入朝觐见,你命人前去西宫传话,便说是朕的旨意。”
提及端王,尉迟睿心思重重地应声:“奴才诺。”
岁荷包一一传入百官外臣们的手中,在侍礼的引导下,百官纷纷前至庆兴大殿前,朝见天子,一同贺岁。
庆兴大殿是专门用来举行重大礼仪及庆典的宫殿,因此殿前广场极其宽阔,楚怀瑜从殿侧台阶上至高台,百官见着小皇帝倒是不惊不诧,许多初次来楚宫朝见的外臣见到一身华贵冠服的年轻小年皇帝,半是惊诧半是不可思议,且不说他年纪轻轻便身处帝王之位十三年,而这传闻中的暴君竟不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昏淫之态,竟生得如此俊丽清逸。
贺岁大典结束后,便是群臣宴,楚怀瑜忙碌了一整日,终于得以休憩片刻。
为显重视外族贵亲,此次群臣宴由接待外臣宴的祥和殿改为金銮大殿,光明殿。
晚宴开始之前,内侍们在楚怀瑜寝中为他更换便服,尉迟睿唤来平日宣政的小太监阿福,交代了几句,便请示楚怀瑜出了殿。
——
冷宫弃屋门外,送食的小宫女颤抖着手,开始哭泣。
袁沃瑾双手负背立在门内,听到哭声,不由得问门外人:“新年伊始,你哭什么?”
听到他这么问,小宫女更是忍不住啜泣,她用袖子抹着眼泪哭诉:“尉迟公公说,若是奴婢回去时,这些吃食将军没有吃掉,便要将我杖毙,奴婢知道将军是个刚毅的人,不愿吃这嗟来之食,奴婢不敢妄求将军受此之辱,但求黄强路上姐姐能走慢些,等妹妹一起。”
听此话,袁沃瑾回过身,从推开的门缝看去,只见跪坐在门外的小宫女便是那日初来楚国皇宫时,在大殿上见到的替小皇帝捶腿的宫女,想必先前那位杖毙的宫女便是她口中的姐姐。
思及此,袁沃瑾盘腿坐到门前,从门缝中抓过托盘里的糕点,塞入口中。
小宫女本想拦他,但见他似乎也饿了几日,便到底也没阻止,想到自己能够活下来,她更是忽然开朗,停止了哭泣。
两个人于门内门外就这么无声地坐着,陪着彼此,直到袁沃瑾将盘中所有的食物都吃了干净。
小宫女开始收拾食盒的时候,袁沃瑾忽然一阵心悸,觉出不对,他看向门外的小宫女,小宫女忙退开一步弯腰鞠了鞠:“是尉迟公公吩咐奴婢的,将军莫怪。”
说罢便提着食盒匆匆跑走。
袁沃瑾扶着门框起身,走到桌旁正要运功逼出体内毒气,此时屋门从外打开,转身只见几个太监抬着一个浴桶进门,随后几人提着热水,其后还跟着一群宫女,端着干净的衣裳,陆陆续续进屋。
本就不多大的屋子一时变得格外拥挤。
尉迟睿左右指挥道:“陛下见不得一点脏物,务必要将他洗干净,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
宫侍们都低着头仔细又小心。
几个小太监废了好大一番劲才将身材魁梧的袁沃瑾塞进与他身型严重不符的窄小浴桶里,一通搓洗后,给他穿置了全新的衣物。
袁沃瑾通身没有力气,无法抵抗,只得任由着这些人折腾。
当他被按在梳妆台前看到自己一身粉嫩的女装时,一头青筋立时暴起。
一位小宫女甫撩开他的发丝,看到他一双透着杀气的凌厉眼眸,吓得惊掉了手中的木梳。
尉迟睿喝道:“混账东西,连个阶下囚也怕成这样!”
那小宫女急忙捡起地上的梳子重新上前,却再不敢看镜子里那张脸。
直到为他束好发,簪上花冠,那小宫女偷觎了一眼镜子,惊得捂住了嘴。
镜中的人眉骨突兀,眼窝深邃,与中原人平润的长相并不相同,配之一袭微卷的棕褐长发,似传闻中隐于外世的异域之子,那一双凤眸里的光更是与她平日里所见的那些殷切伪善的眼光有所不同。
他左眉尾还有一道半指宽的疤痕,疤痕应是积年已久,淡成了肉白色,斜切在上眼线边界处,却并不显丑陋,更添几分男子气概,若是这样一个人身处战场,穿着战袍,策马扬鞭,披荆斩棘,是何等的英姿。
只可惜,英武的雄雀,今夜便要沦为楚皇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