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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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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平元年九月十八日,是我四十二年人生中的一个分隔点。在那之前,清清楚楚;此后十六年,即便我曾有千言万语,可凝在回忆中,最终只化为了一句“彦和不在后”。

    已经正光五年正月了。彦和已经离开十六年了,元恪也死了九年了。七年和九年,不过都只是弹指一挥间。当年,太医徐謇说我活不过三十六岁,可如今,我竟然都四十二岁了。

    如今,子直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夫人季华两年前因病而逝。在那以后,他一直没有续娶的心思。即使我一再催促,他也只是宛然相拒。后来,也不过纳了一个侧室,照顾自己的日常起居。而他与他的侧室,关系也说不上多亲密。我知道,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安慰我。我明白他不知何时起对我有的异样情愫,终于,我什么也没有再说。

    仲瑛早已成亲,也已经有了二女一子。崔瓒文士出身,对她极为呵护,他们夫妻恩爱,倒也算是上天厚待。只可惜,高肇的儿子高植,在仲瑛嫁给崔瓒后一直未娶妻生子,直至元恪死后高肇被杀的第三年,郁郁而终。横亘在我们彭城王府和高家的深仇,注定无法化解。

    楚华十五岁时嫁给了彦和姐姐乐安长公主的次子冯颢。冯颢虽年长楚华六岁,但自幼便喜欢楚华,他性情很好,对楚华百般呵护,二人也恩爱异常。只可惜,冯颢随他父亲冯诞,体弱多病,病逝于四年前,而楚华也未能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她已为冯颢守丧三年,如今,无子寡居的她已回了王府。

    季瑶十五岁时嫁给了我大哥的长子李彧。彧儿长季瑶一岁,与季瑶是青梅竹马。他们夫妻恩爱,不输我与彦和。如今,他们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母了。

    劭儿十七岁时娶了我二弟的长女孟仪。孟仪与劭儿一同长大,感情一直很好。如今,他们二人,也已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了。

    至于子攸与子正,一个即将十八岁,一个即将十七岁,原本我打算去年就物色人选,把他俩的婚事一起办了。但从去年开始,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我的病一直没有起色,他们两个也执意拒绝,说不愿我继续操劳,损耗精力。他们兄弟那样说,我也放弃了继续操劳的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听天由命吧。

    彦和,咱们的孩子,他们,都长大了!

    自幼,我身子便十分好。除了当年从平城南下洛阳时生过一次重病,记忆中,我并未受过疾病的困扰,即便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只有区区几次。可是,这一切从我得知彦和死讯那天就变了。产后情绪过激引发的血崩,深秋寒冬的侵袭,主观意志上的厌生……这一切,终于让我的身体变得虚弱不堪。这些年,在子直的费心照料下,我的身体虽然没有继续恶化,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的确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去年年初到现在,我更是经常缠绵病榻。

    一连数日的阴云雨雪后,太阳终于出来了。今日,房间外的春光十分明媚,只是透过楞窗,我便能感受到春日的温暖。久违的阳光洒向大地,卧病已久的我,精神也随之好了起来,甚至感觉体力都恢复了不少。

    问过侍女,我才知道今天是正月十五日。竟然是上元节啊!二十八年前的太和二十年,我和彦和第一次相见就是在上元节。往事浮上心头,我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陡然生出。

    我说道:“来人,给我更衣梳妆,我要出门。”

    侍女遵从我的吩咐,找出了二十八年前我和彦和成亲时的嫁衣。虽已二十八年,但锦绣华服的色泽并未褪去,艳丽夺目一如当年。当年,我们成亲时,我只有十四岁,这件嫁衣对我来说,还有些许宽松。没想到,如今穿上竟然刚刚好。

    换好衣服,侍女又为我梳好发髻,我打开了尘封多年的首饰盒,亲手掂出当年的步摇和簪钗,一一插在自己发间。彦和,我又戴上了你送我的木槿花钗,你看到了吗?

    傅粉施朱,画眉点唇,对镜贴花黄。终于,时隔多年,我再一次有了完整的妆容。

    梳妆台前菱花镜中的脸,虽然有精致妆容的掩饰,但还是掩盖不了眼角眉梢边岁月的痕迹。年过四十的我,并未生出华发,也未有许多皱纹。仔细看来,除了眉眼处的浅纹,镜中的容颜并不苍老。原来,我也活不到两鬓苍苍之时。

    “漂亮吗?”对着镜子,我抚了抚鬓边的步摇和耳上的坠子,问身侧的侍女道。

    “漂亮,太妃今日格外漂亮。”我回首看她,她笑着说道。

    “今天不要叫我太妃,叫我王妃吧,我想当一天武宣王妃。”想了想,我纠正她道。我就要去见彦和了,今天,我不是孩子们的母亲,只是他的妻子。

    “是。奴婢听府中的老人说,王妃年轻时明艳动人,是洛阳有名的美人儿。可惜,奴婢没有见过王妃年轻时的样子,想象不出来王妃当年的模样。”

    这句话勾我回到了过往。当年我虽不是洛阳最美的女人,但也是有些名气的。我莞尔一笑,对她说道:“我年轻时啊,跟楚华现在差不多。不过,楚华的眼睛不像我,她的眼睛,跟她父亲一模一样。”

    也许我提到了楚华,侍女又告诉我道:“对了,王妃,二姑娘和四姑娘都说她们和姑爷今日回府看您老人家,大约正午时分就会到王府。”

    而后,她又问我道:“王妃今日特地装扮一番是因为两位姑娘要回来吗?”

    我依旧一笑,说道:“不是,不是因为她们。你去通知下人准备马车,一会儿我出门一趟。”

    之后,我将一直放在妆奁底层的一封信交给另一个侍女道:“这封信是我亲手所书,等……”

    顿了顿,我才说道:“等……等今天晚上,你把它交给楚华,要他们姐弟几人一定按照信中所说的做。”

    我的嘱咐也许在她看来很奇怪,她便问道:“王妃……为何不自己交给公主?”

    我摇头笑笑并未回答,我不会在此时告诉她信封中装的是我去年身体状况恶化后,自己提前准备的遗书。信中写有三件事:第一件,我死后,殓以时服,与彦和合葬;第二件,让劭儿陪子直回平城,将子直的母亲潘妃迁葬洛阳;第三件,他们兄弟四人,不要因为彦和的死,与朝廷离心离德。

    与彦和合葬和将潘妃迁葬洛阳,是很久之前我就有的心思。当年,我随彦和一同回平城时,就有将潘妃迁葬洛阳的想法。当时他和子直都不同意,我知道他们是顾虑我的感受。如今,彦和不在了,我也大限将至,这件事没有任何再拖下去的理由。我必须在遗嘱中交代清楚,不能让劭儿他们兄弟三人对不起他的大哥。我知道,劭儿、子攸和子正,对子直这个大哥都有很深的感情,他们一定会遵从我的吩咐的。而要他们忠于朝廷,则是我最后放不下的心事。

    彦和的死,世人皆知,是元恪授意,高肇所为。尽管我心中很恨,但我不敢在孩子们的生活中表达对元恪的任何不满。我怕,我的偏执,有朝一日会对他们产生负面影响。可是,事情却还是与我的意愿背道而驰了。

    彦和去世时,劭儿已经七岁了,他和楚华、季瑶亲眼目睹了彦和遗体被送回王府的一幕,也亲眼看到了我因彦和的死而血崩倒地的样子。也是为此,这些年,他心中对元恪父子一直有怨和恨。即使,他表面上一直奉公守法,但他是我的儿子,他心中想的是什么,自然逃不过我的眼睛。

    至于子攸和子正,彦和去世时,他们一个不到两岁,一个刚刚出生,对彦和没有丝毫记忆,关于父亲,他们的全部所知,便是传闻和我。子正性情宽和,我不担心;可子攸,他的心思……虽不和劭儿完全一样,但他却更让我担心——他太有主意了。元恪生前就令子攸入宫给小子攸三岁的太子元诩作伴读,我虽不愿,但也没有反对。这些年,子攸与元诩关系很好,我病时,元诩还亲自来府中看过我两次。但我知道,子攸亲近元诩,并不代表他不恨元恪。

    而子直,我深知他因为我,对元恪的恨要少些,但是,我也知道,如今朝政不平、权臣专政、北境动荡、百姓困苦,若有朝一日,劭儿和子攸要做什么,他必然会站在他们那一边。到那时,也许他们会成功。但是,一着不慎,他们也会大祸临头。如今,我只能在遗书中再次告诫他们要忠于朝廷,明哲保身,这也是我最后能为彦和和他们兄弟四人做的。

    我的吩咐传下去不久,子直和楚华就亲自来了我房间。子直面色凝重,看上去似乎有些忧虑:“娘,刚刚下人告诉我,你吩咐要出去。你身子还很弱,怎么能出门呢?”

    “娘,大哥说得对,你身子还很弱,不能出门啊!”楚华也在劝我,“而且,今天是三弟的生日。每年的今天,你都会亲自给他过生日的呀。三弟入宫拜见陛下,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楚华今年二十五岁,她的相貌与我十分相像。子直今年三十四岁,他也像极了彦和。如今的楚华和子直,像极了我和彦和当年。看到他们,恍惚间,我又觉得回到了过去。

    今天是上元节,是我和彦和初遇的日子,也是子攸的生日。这些年,我年年为子攸过生日,虽是因为我和彦和喜欢子攸,但更多的却是因为那日是我和彦和缘分的起始。

    我说道:“突然想去一个地方,我怕我今年不去,明年就没有机会了。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给子攸过生日。”

    话虽如此,但我知道,怕是……我再也没有给子攸过生日的机会了。而他,也许从今以后,再也过不了生日了。彦和的母亲因为生他而难产去世,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我们的子正,也因为生日是彦和的死忌,而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如今,就连我们的子攸,也要因为我,永远失去过生日的权利了!

    “娘要去什么地方?我和大哥陪娘一起去。”楚华问道。

    我笑笑,拒绝她道:“不用了,一会儿,让你大哥陪娘去就行。”

    见我如此安排,楚华点点头道:“那我在家准备娘喜欢吃的菜,等娘和大哥回来。”

    突然,我想到了那年,对楚华说道:“楚华,准备一道火炮肉吧,你父亲生前很喜欢吃火炮肉。”

    “是。”

    上元节,树叶还没有发芽。洛阳街道上的青槐和绿柳,都还是光秃秃的。偶尔一阵冷风拂过,暗香浮动,那是临近大道人家种植的梅花开了。春天,万物生长,多好的季节。

    明悬寺前,匾额还是当年彦和亲手所书那块。多少年了,我已经多少年没有来过明悬寺了。下了马车,我在寺前仔细回想当年我们两个所站的位置。终于,我站回了二十八年前的位置,不同的是,我身后已经没有他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儿子。

    顷刻间,热泪盈眶。久久地凝视过那块匾额后,我轻轻地吟道:“《周易·系辞上》有言,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

    “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

    我会意一笑,转身,子直的脸上有他当年一样的笑,那是与他当年的笑一模一样的温暖。当年,他的笑,是洛阳城对我表示欢迎的特殊方式;如今,这同样的笑,却是我在离开人世前最后一丝温暖的慰藉。

    至高至明者日月也,这是彦和一向的信仰。彦和一生忠诚磊落,最后却落得个那样的结局,他被杀那一刻,心中该是何等悲凉!

    我看看子直,问他道:“你是不是很纳闷,为何今日我执意要来明悬寺?”

    他点点头,我说道:“世人都道,我和你父亲结为夫妻,是因为孝文皇帝的一纸诏书。可他们不知道,我和你父亲第一次相见,就是在这里。那是太和二十年的上元节,那天,我刚从平城到洛阳,因为一瞬间的念头,我下了马车。于是,我就在这里遇到了你父亲……那一遇见,就是我的一辈子呀!”

    “可是,您和父亲,并没有怎么给我们讲起过这些……”子直眼中泛着些泪光,这样说道。

    我的确没怎么对孩子们讲起这些,不是我不愿意讲,而是没来得及。当年,我和彦和闲聊时,我经常依偎在他怀中,与他一起畅想未来。我们想,等我们年华老去、含饴弄孙、安享天年时,就给晚辈们讲我们年轻时的故事。可是,他没能等到这一天。而我们,也都没能活到年华老去之时。

    “您还记得,我们两个,也是在明悬寺前认识的吗?”

    子直这话,将我的思绪拉回了那年。那年的浴佛节,我和彦和在明悬寺前重逢。那天,他带了子直,于是我成了他的妻子,成了子直的母亲。

    我说道:“记得。不过,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男子能与你父亲相比。”

    此时此刻,我如此决绝地说下这句话,只是希望,我离开后,子直能好好活下去。

    言毕,我转身继续看着那块匾额,我和彦和之间的十二年,一幕幕地浮现在了我眼前。

    彦和离开后,尤其是元恪死后,我经常想起过去的事情。我一直在思考,我这一生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十四岁前,我是李家四姑娘,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我有父母的疼爱,有兄长姐姐的呵护。十四岁后,我是彭城王妃,是受尽夫君呵护的女子。二十六岁时,我从天际跌下深渊,成了一个心如死灰的孀妇。从小到大,身边的亲人都说我十分坚强,无论遇到何事,都能扛过来。可我知道,我不是。得知他死讯之时,我分明知道我的世界已然一片灰白,但我却不能放任自己在他刚离去就倒下。因为,我还有我们两个的孩子,他们,最大的不过九岁,最小的才刚刚出生。我不能自私地让他们刚没了父亲就失去母亲。那以后,我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生与死,于我而言,已经没有实质区别了。我这一生,细细数来,唯一真正拥有过的只有彦和对我无条件却又无尽的爱。只有在他那里,我才能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只需相夫教子的妻子。他会一直为我遮风避雨,会一直倾心对我。

    几十年的岁月在眼前倏然而过,我知道我大限已到。身子下倾坠地时,子直及时抱住了我。此刻,我眼前是那张像极了彦和的脸。我知道,他不是彦和,可我,还是自私地把他当作了当年的彦和。

    我伸手,试图再抚摸一次他的脸颊,碰一碰他棱角分明的眉眼鼻唇,感受一下他脸上的温度。我的手还未触碰到他的脸颊,他滴落的泪便滑在了我面上。我的手,终于从半空中垂下。

    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洒到了我的脸上。人世遗留给我的最后一丝光亮中,我看到了彦和,风度翩然地向我走来。仿佛仍是那年,我们一起离开洛阳时,他对我说,媛华,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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