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
十一月初六,洛阳郊外长陵北山,冬月的日光柔和地洒向一片沉寂的大地,万里无云的晴空,寒风猎猎作响。我定定地凝视着彦和的棺木和墓志铭被安放到墓室内,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棺木旁那为我预留的棺位。墓门合上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这十二年的美好记忆,将随之他的离去,永不再见天日。
不远处,另一场丧事也在进行着。十月初,元恪借着彦和之死,恢复了元详的王爵,给予谥号,令其陪葬长陵,元详的葬礼也因此被大鸿胪定在了今日。元详因为死无定名,遗体一直没有下葬,可谁也没有想到,他得到安葬的契机竟然是他兄长之逝。
墓室外,邙山冷厉的寒风还在不停歇地肆虐着,天空中,一群寒鸦飞过,留下了一片哀鸣萧索。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我伸手,手指触碰到了王陵前冰冷的墓碑。我一一抚过墓碑上所镌刻的那些字,喉中哽咽地唤出“彦和”二字,终于,我在眼前昏黑之际,无法抑制地吐出了一股腥甜。
醒来时,我只觉得身子滚烫,绵软无力。我看向四周,才意识到我此时所处之地是皇宫。我拼命想要回忆起我昏倒在彦和墓碑前的事情,却只记得子直在发觉我昏倒时那一句慌张的“母亲”。
未几,殿门响动,一个人影出现,是元恪。看到他,霎时恨意涌出,我又合上双眼,佯装昏迷。我意识到他在我榻前仔细地看了许久,确定我没有醒来,他才放心地问殿中的太医:“媛华的身子到底怎么样?她的病真的那么严重吗?”
“回陛下的话,王妃的情形十分不乐观。”从声音中,我能听出说话的是曾救过我的太医徐謇。听他的语气,我大概可以猜到几分自己的病情。
他似是十分不安:“怎么个不乐观法,你倒是说啊!”
“王妃产前一个月忧思过度,生产时胎位不正导致难产。她能生下孩子,本就是上天眷顾。可……可她刚生产完,就听闻了武宣王薨逝的噩耗,那时,她的身子本就脆弱,加上情绪过激、过度悲伤,已经引发过一次可怕的血崩。这一个多月的产褥期,她的身子恢复不佳。今日她又不顾臣劝阻,执意亲自为武宣王送葬,在邙山受了寒。长久的积劳损毁,心力交瘁……”
“朕不想听这些,你只告诉朕,她什么时候能醒?”他十分不耐烦地打断了徐太医。
“最迟明天早上。”
“那她的身体还能调养好吗?”他继续问道。
“王妃产褥期身子受损过大,日后会有很严重的后遗症,臣和王显都做不到让她痊愈。”
“这么严重的病情,她……能平安终老吗?”
“虽然王妃身子一向康健,但这次损耗实在过大。若是没有这些变故,王妃可享天年。如今,只怕……只怕她……难过十年之期,还望陛下能有个心理准备。”
“难过十年之期?她今年和朕一样不过才二十六岁!那岂不是说她只能活到三十六岁?”
“若非王妃身子底子好,她……她……只怕连七年都难撑过去。”
“什么?朕知道了。你去熬药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徐太医的医术众所周知,他一向稳妥,他这样说,就意味着我真的只有十年时间了。得知此,我竟然没来由地有了几分庆幸。十年后,子直二十八岁,仲瑛二十六岁,想来都已经儿女双全了;劭儿十七岁,应该已经成亲了;楚华十九岁,季瑶十六岁,应该也都出嫁了。至于子攸和子正,虽然还未成年,但有兄姊的照顾,想来也不会因为我离去而过度悲伤。这样想着,泪珠又漫了出来。
“媛华,你醒了吗?”他握住我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焦急地叫道。
见状,我睁开眼看看他,同时把手从他手中抽出。他神情一怔,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问我道:“你饿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现在就让人给你拿过来。”
注意到殿外漠漠的昏黑,我问他:“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戌时了。”他答。
“我想回家。”我用尽力气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呆滞了片刻,而后才吞吐道:“太医……说……说你身体状况不太好,我想,你现在还是不要轻易挪动得好。等你身体恢复了,我自然会把你送回王府。”
我没有在意他近似命令的语气,而是继续说道:“我想回家,我想见我的子正。他没了父亲,我不能让他连母亲都不在身边。”
“想见子正,我现在就把他找来。但是,你必须听我的在宫中好好休养。”
“我说了,我想回家。”我依旧倔强地反抗他。
“我说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回去。”他的语气突然严厉了几分。
我知道这样和他胶着我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皇宫的。想了片刻,我佯装头晕,用左手抚住前额。
见状,如我预料般的,他立时上前,扶紧了我,嗔怪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身体,是我不愿意放你回家吗?是你不能回去。我不亲眼看着你恢复,我怎么能安心。”
安心?听到这两个字,我心中只有鄙夷。然而,我还是软声朝他说道:“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见我服软,他才面露轻松:“只要你好好养病,我就觉得值了。”
他让我躺下休息时,我说道:“你能帮我把子直叫来吗?我得吩咐他一些事儿,让他在家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这样,我也好安心在宫中休养。可以吗?”
听我这样说,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子直一直都在宫中,我现在就叫他过来。”
子直过来后,元恪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最后朝他轻柔一笑,说道:“请陛下先出去休息片刻,我交代子直的事情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说完。”
见我如此说,元恪有些许犹疑,并未立刻离开。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说道:“陛下,虽然我交代子直的事情并非十分重要,但有点多,楚华、劭儿、季瑶、子攸和子正,全都有,会耗时许久。”
“没关系的,我不介意,我就在这里等着。”
他还在坚持。我思索片刻,朝他微微一笑,说道:“陛下……能让御膳房帮我做一些桂花糕吗?刚刚我做了个梦,梦到很久之前,我有个朋友,曾给我带过一份他母亲亲手做的桂花糕。”
见我如此说,他绽出一笑,说道:“好。媛华,你还要其他的吗?”
“如果可以的话,再给我一碗酪浆吧,不然,会噎着的。”
言及此,他说道:“我现在就让人准备。”
元恪出去后,子直才惊恐万分地问我道:“娘,你现在还好吗?当时,你突然昏倒在父亲陵前,可把我吓坏了。我现在没父亲了,你若是再出了什么事儿……我和弟弟妹妹们可该怎么办!”
看着他焦急悲泣的模样,我一恍惚,似是看到了彦和。我帮他拭去泪珠,尽力一笑,说道:“别担心,我身子一向很好,不会有意外的。”如今,我只庆幸,子直不知道我只剩十年时间了。
想到我现在身处皇宫,我问他:“子直,你告诉我,我为何会在皇宫?”
“父亲葬礼时,陛下素服在不远处观望。得知娘昏倒,是他亲自把娘带回了皇宫令太医救治。我不放心娘独自被陛下留在皇宫,就跟着陛下回了宫。娘放心,二妹在家照看弟弟妹妹们呢,他们都没事。”
听完这些,我心内苦笑:杀彦和的是他,彦和下葬时,他又何必假惺惺地素服出现在那里?他这样惺惺作态我就会原谅他吗?
我对子直说道:“带娘回家吧。”
“可陛下说了,娘会在宫内休养一段时间,娘叫我过来只是吩咐我一些事情。”
我无力地一笑:“我若不如此说,他怎么会让你来见我?若非我刚刚使计策,他又怎么肯让你我单独呆在一起?难不成你想让我留在宫中?”
“只要娘愿意,一切都不是问题。”
子直毕竟自小在彦和身边长大,不仅性格,就连语气腔调,都像极了他。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阵痛,泪下连珠道:“如果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他呢?”
他目光和我一瞬对视后,说道:“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带娘回家。”
子直扶着我坐好,又拿来殿中我的外衣,帮我披上。而后,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我,一步一步地走出殿门。
“子直,你这是干什么?”看到子直带我出来,还在殿外的元恪声色俱厉地怒道。
“我带我母亲回家。”子直平静地朝他说道。
“媛华……”
“陛下不要忘了,我母亲是陛下的叔母,还请陛下不要像我父亲和舅舅一样直呼我母亲的闺名。”子直冷冷地回击他道。
“元子直,我告诉你,我和媛华认识的时候还没你呢,你少在这里多管闲事。”元恪怒极,挡住了我们前行的路。
见元恪如此,子直的言辞突然严厉了好几分:“陛下此言差矣。我是我母亲的儿子,儿子照顾母亲,怎么叫多管闲事?倒是陛下,动不动就直呼我母亲的闺名,似乎不怎么把敬重长辈放在心上。哦,我忘了,陛下连扶持他登上皇位的亲生叔父都能下狠手,又何来的敬重长辈之心!”
“元子直,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子直这声色俱厉的一番话,触到了元恪的逆鳞。他气极,一把揪住了子直的衣领,“你再与我作对,我不介意把你也送下去。”
见他如此,子直倒镇静了一些:“陛下即使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不忍心天下人因此对我母亲恶意揣测吧?如若陛下不在意后果,大可继续在这里大吼大叫,等到所有嫔妃和外臣都知道了,你猜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觉得陛下强留我母亲在宫中是敬重长辈呢,还是会觉得陛下借我父亲去世之机意欲对我母亲不轨呢?当然,陛下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你最好,不要让我母亲清誉受损,不然我跟你没完。”
“媛华,你告诉我,你愿意留在宫中,愿意让我照顾你,你说啊!”子直那一番话后,他的神情至为扭曲。终于,他想到了一直由子直抱着的我。
我从子直怀中微微抬头,以一种愤恨的、低沉的声调朝他决绝地说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不可能,我不信。”
我冷笑,朝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从来没有。”
“媛华,你……”元恪的脸色铁青,终于没能阻止我,“你到底怎样才能原谅我?”
“彦和死而复生,我就原谅你。”元恪,这些年,我们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可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天道不公啊!只要彦和死而复生,我就原谅你所做的一切,可是,人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
“媛华……”他面色煞白,怔在原地,“你听我解释,当日……”
我打断了他,对子直说道:“子直,我们回家。”
“是。”
元恪,从小到大,父母都教育我要温良恭俭让,不可以怨报怨。你默许李彪害死我父亲时,我告诉自己,那时你身不由己,此事与你无关;高肇谮害我们,你要杀我们时,我告诉自己,你是受了高肇的蒙蔽;你几次三番挑拨我与彦和的关系时,我告诉自己,你是生活不顺、心情不好。我从来都不想恨你,也不愿意恨你。可你竟然杀了彦和,这叫我怎么再原谅你?你明知道彦和于我是何等重要,你竟然还对他下手,你到底是想杀他还是想杀我!这一生,我最遗憾的就是在太和十三年的冬天认识你。此生已尽,我再无所求。若是誓言可以成真,生生世世,我都不愿意再见到你。
很快,子直带我上了马车。为我盖上车上的薄毯后,他说道:“娘累了就睡会儿吧,一会儿我们就到家了。”
在马车上,我沉在子直怀中睡了过去,那温暖一如当初,可我知道,彦和怀中的温暖,我永远都感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