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再次从疼痛中醒来,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这个孩子再生不下来,我很有可能性命不保。若是彦和回来,我却不在了,他该怎么办!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平安生下孩子已是深夜,可彦和却还没回来。我来不及休息,只是焦急地让下人叫来子直问道:“子直,你父亲怎么还没回来?”
“听仆从说,陛下把父亲和广阳王、高阳王、清河王等人一起留在了宫中饮宴。”
只是寻常的饮宴,他竟然都不允许彦和缺席?他到底是恨我还是恨彦和!即使是普通臣僚家眷生产,他也不应该把人家丈夫强行扣在宫中参加宴会,何况……
心中没来由的慌乱,我甚至连刚刚生下的孩子都没有心思照管。我顾不得生产后的疲惫,只是万分焦虑地吩咐子直道:“子直,你派咱们府上的人去宫门外守着,无论你父亲什么时候出宫,都让他快点回来见我。”
“娘,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娘,现在已经亥时了,宫门应该下钥了。想来是天色已晚,陛下留父亲在宫中歇息了。”
没来由的害怕和恐惧,即使子直这样说,我还是心如刀割。我知道现在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钥,可是今日我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我不管这些,你现在就进宫,想尽一切办法带你父亲出宫。即使他无法出宫,你也要在他身边,确保他的安全。”
“娘,你刚刚生下四弟,现在身子还很虚。大夫说你需要卧床静养,不可忧思,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现在就去找父亲,你好好休息。”
元恪摆明了就是与我们过不去,若是子直无法进宫,我该怎么办?
想了片刻,我决绝道:“若你被阻无法进宫,你就请人通报陛下,彭城王妃因难产而逝,请彭城王回府主持丧事。”
元恪即使再怨我恨我,听到我死的消息,也不至于不放彦和出宫。至于欺君罔上之罪,只要彦和平安归来,我愿意接受他的一切惩罚。
“娘……你这是……”
“子直,你知道吗?从下午你父亲离府到现在,我心中一直很不安。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有种心碎的感觉。我求你了,一定要把他平安带回来。我不是非要现在见他,也不是忍受不了与他分离,我是要确认他的安全,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这就进宫。”
见他承诺,我才松下一口气,握着彦和留给我的香包,强迫自己合上双眼,缓解一下已经疲累到极致的身体。
整整一夜,我无法入眠。数个时辰后,方才得以小寐。然而,不久之后,我便从噩梦中惊醒。我丝毫不记得自己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只知道那是一个让我为之胆战心惊的,可能让我这一生再也没有任何光明的梦。
“娘,你醒了。”我醒来后看到了守在我身边的仲瑛。
“仲瑛,你怎么没回房间休息?”看到我身侧的仲瑛似是一夜未眠,我问她道。昨晚子直离府前,嘱咐仲瑛让她亲自照看我。我劝她回房间休息,她说等我睡后再回去,不曾想她竟未回房间,而是守了我整整一夜。
仲瑛说道:“昨晚大哥离府前,嘱咐我让我好好照顾娘。娘昨晚上一直辗转反侧,我不放心,就在这儿守了一夜。”
我坐起来,却突然想到刚刚那个忘了内容的梦。我心中还是一阵后怕,问仲瑛道:“你父亲回来没?”
“没有,大哥也没回来。”
得知彦和还没回来,甚至连子直都没回来时,我一刻也等不了了,下床吩咐房间的侍女:“来人,给我穿衣梳妆,衣服找深色的,发髻梳最简单的,一定要快。一刻钟后,我要出门,令人赶紧备车。”
“娘,你穿衣梳妆要去哪里?你身子还很虚,应该在家好好休息。”
仲瑛对我的行为十分不解,一直在劝我应该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我只是简单地告诉她:“我要进宫一趟。”
“进宫?大夫昨晚走之前说你难产,身子虚弱,特地交待了必须卧床静养,现在不能进宫啊!”
我知道仲瑛阻止我是为我好,可是,我却丝毫没有耐心地叫道:“一整晚了,你父亲还没回来,你叫我怎么安心!”
彦和只在先帝在时和景明年间留宿过皇宫,那些年他留宿皇宫前必然会派人通知我,不让我在家等他。昨晚,他宿在皇宫却不派人告诉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怎么能放心!
侍女给我梳好发髻,我穿上衣服又看仲瑛时,才发现了她眸中的泪意。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把自己的一腔怨气全发泄到了她身上。
于是,我尽力缓和了语气,对她说道:“我进宫一趟,马上就回来,你在家好好照顾你弟弟。”
不知为何,说完那句话,眼泪倏然夺眶而出。我顾不得擦去泪珠,就令竹青扶着依旧虚弱的我往府门外走去。元恪,今日种种你若认为是我的错,便都是我的错。我亲自进宫见你一面,有什么不满你发泄完了总该放过他了吧?
“娘,我跟你一起进宫。”仲瑛很快追上了我,泪眼朦胧中我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快步向前。
“王妃,王妃,不好了……”
我还未到府门前,一个侍卫就慌张地往我房间的方向跑去。
我心下一惊,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清楚!”
“门外,门外……殿下……殿下!”
侍卫磕磕绊绊的话还没说完,我就知道出了大事。我慌张地跑向府门,仲瑛亦紧随我身后。我早有心理准备,可迎面看到的一切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料。
子直和清河王元怿在宫中护卫的前方,他们两个神情凝重。护卫身后是一个露天牛车,牛车上盖着一床被子。我踉踉跄跄地奔向车子,掀开那被子。他唇角有残存的一丝血迹,那是鸩酒的痕迹。他的额头上还有青色的伤痕,很明显是被钝器所伤。他已无鼻息,身子……身子也已经没有一丝余热了。
这一刻,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昨晚,我只担心他会在宫中被为难……却想不到他竟会命丧宫城。我强忍着心中要翻涌而出的巨浪,问道:“殿下是如何没有的?”
“大哥,爹怎么了?”仲瑛也在那儿泣不成声地问道。
“回王妃的话,昨晚上殿下和陛下、尚书令、高阳王、清河王、广平王一起饮宴,殿下因为饮酒过多,暴毙身亡。”
“暴毙身亡?”我厉声问道,“那殿下身上的伤痕和血迹是怎么回事?喝酒能喝到头上有伤痕吗?”
“尚书令说殿下是因为饮酒过多,暴毙身亡的!”
“你混账,殿下饮酒一向很有节制,怎么…怎么可能!”
“尚书令就是这样说的。”那个侍卫依旧如此说。
尚书令,尚书令!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终于泪下涟涟,模糊了视线。高肇、元恪,你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的彦和!彦和有什么罪过,你们用这么卑鄙的方法害他!你杀了彦和,从今以后,我什么都不再怕了。
“高肇,你们就这样枉法杀了我的彦和,天道有灵,你们一定会不得好死的。你们就那么容不下他吗?是不是非要我随着他一起死了,你们才开心才满足!”
侍卫说的根本就是鬼话。彦和嘴角鸩酒遗留的血迹还未干,身上还有几处伤痕。他们竟然跟我说,彦和是因为饮酒过多暴毙而亡。可彦和,他饮酒一向很有节制……彦和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们如此容不下他!
“殿下,殿下!”府门外围着的百姓越来越多了,其中不乏曾经受过彦和恩惠之人。
“你们枉法杀人,一定会不得好死的。”我已经不知道我是如何颤抖着双手擦去彦和唇角血迹的,只是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清河王元怿朝我跪下道:“叔母,您节哀,六叔他……已经去了!昨晚上,我和六叔一同赴宴,宴席上,六叔的确喝了很多酒。因为天色已晚,我们都被留在禁中休息。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早上,一切竟然会成这个样子。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六叔。”
“母亲,您节哀,父亲他已经去了,您刚刚生下四弟,身子还很虚,不能这样过于悲痛!”见我一直紧抱着彦和,子直和仲瑛上前想要把我们分开。
“你父亲不在了,我还能怎么好?他们杀了你父亲,杀了你父亲啊!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我紧紧地抱着彦和,疯狂地哭着、叫着,“彦和,你知道吗?我真的又给你生了一个儿子。咱们的子正就在昨天晚上生了,可你却连他长什么样都没见到,甚至连他是个男孩都不知道。你怎么狠心让咱们的子正从一出生就见不到你!我现在就带你回家,我带你去看咱们的子正。”
“阿娘,阿娘,爹爹怎么了?”楚华、劭儿和季瑶跑到了我跟前。
然而,我只是自顾自地哭道:“彦和,你一向对我那么好,如今,你怎么就狠心……怎么就狠心抛下我!你走了,你叫我怎么活!”
我几近癫狂地哭完,试图把彦和扶起来,带他回家。我没有扶起他,自己却倒在了地上。身体坠地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股热意,知道是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引发了产后的血崩。
我倒下时,看到了身下青石路面上的大片殷红。我嘴角一丝笑意,竟似解脱了:多好,血崩了,血崩了我就可以死了,死了我就能永远在九泉之下陪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