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鱼
我生日当天，彦和说要带我去个地方。随他下马车后，我才知道他带我来的是永宁寺。到永宁寺后，彦和指着寺中的七级佛塔说道：“媛华，登上永宁塔，就可以俯瞰整个平城。”
我点点头，朝他道：“那你快带我上去吧。”
我在平城生活了十三年，也曾来过永宁寺数次，可却从来没有登过永宁塔。后来迁都洛阳离开平城后，我心中还有几丝遗憾，不曾想，夙愿在今日得以达成。
身处永宁塔顶端，整个平城景象尽收眼底。平城皇宫，仿佛就在整个掌中。鳞次栉比的民居，远处隐隐的青山，澄静的护城河，碧蓝的苍穹，只让人觉得天地之间一片祥和。
“永宁塔是平城最高的建筑，也是平城的象征。国都还在此地时，没有诏旨平民百姓是不能随意登塔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平城还是这个平城，皇城气象也依旧，只是，繁华却大不如往了。”昔盛今衰的强烈对比，使得彦和发出了这样一番慨叹。
我挽着他的手臂，说道：“咱们魏国在平城时代，完成了统一北方、稳定百姓的历史使命。如今和未来的洛阳时代，定然会完成统一天下、百姓殷阜、文化繁盛的使命。平城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洛阳的使命才刚刚开始，它们都有属于各自的时代。”
他回首，朝我宛然一笑，说道：“也许不久的未来，洛阳也会建一座同样的永宁塔。等那时，我再陪你一同登塔，俯瞰整个洛阳城。”
迁都洛阳不过十余年，国计民生开支都颇大，故而洛阳城中虽有不少兴造，也预留有永宁寺的地块，但像永宁寺和永宁塔这种不急的大工程并未开建。若是未来国力充足，很可能在洛阳重建永宁寺和永宁塔。
想到这里，我说道：“好，若是如你所言，咱们一定要第一时间去登塔。”
从永宁寺回王府后，彦和说，这些年，我一直操持王府庶务，劳心劳力，他什么都没有帮过我，十分过意不去。为了表示对我的感谢，他要亲自为我做一条鱼，并且不让下人帮忙。
他为我做鱼是因为知道我喜欢吃鱼，我高兴的同时，亦很好奇，像他这样能文能武、干啥啥行的人，会把菜做成什么样子？毕竟，他可是连厨房都没进过的人。
彦和和大多数北方人一样，是不大喜欢吃鱼的。但我，可能自幼受家庭环境影响，在北方人中算是比较喜欢吃鱼的。我喜欢吃羊肉、喜欢吃饼、也喜欢喝酪浆，但是，我也喜欢吃鱼、吃米饭、饮茶。我的生活习惯不能说像极了南方人，但也可以说跟北方人不大一样。所以，有时候彦和会调侃我，说我是个假的北方人。还说，我上辈子肯定是个南方人。
每当这时，我都会笑一笑，夹一块鱼，不怀好意地放入他碗中，说道：“本假北方人，现在命令你，必须把邾莒之食吃了。”
这时，他就会说：“那我要是偏不吃，你能把我怎么样？”
于是，我就会耸耸肩朝他笑笑，说道：“那我就想当然地认为你嫌弃我这个假北方人咯。晚上我就去面壁思过一整晚，仔细想想，我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惹怒了彭城王殿下。”
然后，他就会很配合地把那块鱼咬到嘴中，慢慢地吐出鱼刺，吃掉鱼肉后，再说一句“邾莒之食也还不错”。
邾莒之食是当年彦和在清徽堂宴会上调侃王肃时的自创。当年，先帝在清徽堂设宴招待臣子，其中就有北来已三年的王肃。王肃北来之初，生活习惯还如在江南时，喜欢食鱼饮茶，而不是像北方人一样食羊饮酪。清徽堂宴会当日，他吃了许多羊肉，亦饮了许多酪浆，这让先帝大为惊奇。先帝就问王肃，羊肉何如鱼羹，茶茗何如酪浆。王肃说，羊是陆产之最，鱼是水族之长，它们产地不同，都能称得上珍美。但是，以味道而言，却有优劣之分，羊好比齐鲁大邦，鱼却只是邾莒小国。至于茶茗，则只能为酪浆做奴婢。
王肃所言，不乏入乡随俗之意，亦不乏讨好先帝之心。但因为他的这个转变，先帝才出了“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赐金钟”的谜语。谜底为“習”，取意“习惯”，便是暗合了王肃的转变。
那天，御史中尉李彪最先猜出谜语，他说了一句诗：“沽酒老妪瓮注瓨，屠儿割肉与秤同。”其次猜出的尚书左丞甄琛也说了一句诗：“吴人浮水自云工，妓儿掷绳在虚空。”他们的诗句都是强调习惯对人的影响，所以，先帝才说他们两个在那儿故意卖弄文采，整了个“谜中谜”。
在那之后，彦和最先说出“習”字。猜谜结束后，我到清徽堂之前，彦和还曾调侃王肃不重齐鲁大邦，而爱邾莒小国。王肃回答说，乡人所好，自己不得不喜欢。于是，彦和就趁机对他说，你明日来我家玩儿，我一定为你准备邾莒之食，还有酪奴。因为彦和和王肃的嬉笑唱和，自那以后，洛阳士人都称茶茗为“酪奴”，称鱼肉、鱼羹为邾莒之食。
正午之前，彦和的鱼做好了。他把漆盘放到我面前，我仔细看了看盘中的清蒸鲤鱼。鱼的外表看起来跟平日王府厨子做的不能比，但他能做成这样，也不容易了。
我拿起筷子，在他的示意下，夹了一块鱼尝了尝。入口的感觉，除了腥就是咸。这一口，我便知道他做鱼，除了盐什么佐料都没放。这条鱼，已经不能叫清蒸鲤鱼了，改名清蒸咸鱼还差不多。
“味道如何？”他喜滋滋地问我道。
我咽下鱼，说道：“味道还不错，我很喜欢。”
他这才笑笑：“你喜欢就好。”
“娘，我也来尝尝。”子直在边上兴冲冲地说道。
我忙护住盘子，说道：“不行，这是你爹给我做的，只能我一个人吃。”若是子直尝了鱼，岂不是要露馅？
他嘟囔嘟囔嘴，说道：“娘，你当真以为这鱼是我爹一个人做的吗？这条鱼除了是下人买回来的，其余全都是我做的。让我杀鱼，让我剥鱼，让我洗鱼，还让我上锅，我爹就放了个盐。噢，现在告诉我这鱼成我爹做的了。”
哈哈哈哈哈，子直这一番话说完，我就没忍住，连连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了许久，我才说道：“你是你爹的儿子，帮帮他怎么了？下人不能帮忙，除了你，他还能叫谁？”
“你娘说得对。”彦和在那儿附和我道。
子直愈发不平了：“我早该知道，找娘诉苦是没用的。娘跟爹永远是一条战线，哪怕我爹不占理。”
我直言不讳道：“我这是帮亲不帮理。”
见子直依旧不平，我也不逗他了，说道：“行啦，你帮你爹立了大功，娘也得表表诚意不是。马上就是六月十八你的生日了，你生日那天，我亲自下厨帮你做各种好吃的。此外，还可以再答应你一件事，作为生日礼物。”
“那我要娘亲手帮我做一件衣服。”想了片刻子直说道，“我记得去年爹生日时，娘就帮爹做了一件衣服，我也想要。”
我点头：“行。今日就给你量尺寸，还有十二天就是你生日，娘保证让你生日那天穿上新衣服。”
随后，我又问子直道：“今日帮你爹做条鱼是不是很值？”
子直这才得意一笑：“早知道帮我爹做鱼还能让娘亲手帮我做件衣服，我都恨不得再做一条鱼了。”
彦和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我帮他“善后”，只是，我没有料到，他竟然自己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他做的鱼。
“媛华，这么难吃的鱼，你竟然说好吃。”彦和的面容清晰可见地扭曲了片刻，直至他把那口鱼吃完，才又说道，“这鱼怎么这么腥？平时你做的跟它不一样啊。而且，我好像放盐放失手了，竟然这么咸。”
彦和不懂得做菜很正常，但他能做出来我就很开心了。我朝他烂漫一笑，说道：“虽然有瑕疵，但是我喜欢。”
晚餐时，我做了一道鱼汤。侍女把鱼汤端上来后，我亲自为彦和和子直盛好了汤：“尝尝，看我这道汤怎么样。”
侍女把鱼汤端过来前，我已经提前尝了味道，确保没有失手，才敢把汤端过来。果不出我所料，得到了他们父子的一致好评。
“娘，这鱼汤味道很好，连我这个不怎么喜欢吃鱼的都要被折服了。”
子直放下汤匙乐呵呵地说道。这傻孩子，我做的菜和点心，他就没有说过不好吃，什么都是好吃的。
“的确不错。不过，媛华，今天是你生日，你怎么又亲自下厨了？说好了今日你不能辛苦为我们爷俩亲自下厨的。”
“这鱼汤可是咱们三个的杰作，这是用中午你们为我做的鱼做的。你说太难吃，让侍女扔掉，但我不舍得，就把它做成鱼汤了。”
我如此一说，他只是淡然一笑：“这样说来，今天晚上，我们若不把这鱼汤喝完，可就太不应该了。”
满满一盆鱼汤，很快见了底，看着剩在盆中的鱼骨，我再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