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忧
元详大殓礼结束后,京师一时间议论纷纷,说的都是当年先帝亲自赐婚的六对夫妻如今的状况,内容与始容所说大致相符。
当年,六位王妃分别是咸阳王李妃、赵郡王穆妃、广陵王郑妃、高阳王卢妃、彭城王李妃、北海王郑妃。由于六位王妃中两位李氏女,两位郑氏女,百官和百姓在私下也称咸阳王妃为大李妃、称我为小李妃,广陵王妃为大郑妃、北海王妃为小郑妃。
而如今,六位王妃,不是被赐死的就是年轻守寡,要不就是英年早逝,唯有我,儿女双全、夫妻恩爱。所以,议论的传言都是“小李妃”,也就是我,何其有幸能得彭城王这样的好男人为夫。民间甚至还有百姓的感慨之言:“硕果仅存小李妃。”
这些传言传至彭城王府后,我求彦和上疏元恪解除太师一职、离京外任。因为知道了那些事情,彦和也很认同我的提议。然而,他三次上疏,元恪不仅没有批准,还一再请他安心在京做好太师一职。
几天后,元恪下诏令我入式乾殿觐见。我依元恪诏令进宫时,内侍告诉我他正在与高肇商议政事。得知高肇在式乾殿,我制止了内侍,让他不要立刻通报,想要等他们议事结束我再进殿。元恪似乎意识到了殿外的动静,得知我在殿外,当即便传我进了式乾殿。
我又见到了高肇。高肇似乎还是我平日见到的那个高肇,但自从始容告诉我那些肮脏的事情,我打心底害怕这个阴险的人。
“不知陛下召媛华过来有何要事?”元恪登基后,我虽然每年都会见到他几次,但他像这般亲自召我入见还是第一次。
元恪令我平身后,说道:“今日召你进宫,是想请你帮忙。”
元恪有事要我帮他?他已是一国之君,什么事情是他解决不了的,我怎么能帮上他?我虽疑惑,但还是说道:“是,陛下有吩咐,媛华不敢推辞。”
元恪并未直接与我谈论他所要我帮他之事,而是下令让高肇离开:“舅舅,今日之事,咱们已经商谈得差不多了。这样吧,你先回府,等明日,咱们再继续。朕有点私事想请媛华帮忙。”
我并不知道高肇在和元恪商谈什么,让高肇离开也不是我的本意。但是,元恪既然这样说了,高肇只能离开。我只得尴尬一笑,说道:“媛华不知道高仆射在和陛下商议国事,耽误了陛下和高仆射,是媛华的过错。”
“王妃言重了。陛下,臣告退。”高肇离开并没有表现出对我的不满,见状,我心中才略有安心。
高肇离开后,元恪略带焦急地问我道:“媛华,你遇到什么事儿了?为何最近六叔会多次上疏请求离京外任?”
原来,他叫我来是为了这件事。沉默许久,我终于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心中总是没来由的害怕。洛阳就是个是非之地,这里面太多的明枪暗箭和人心算计,我和彦和根本抵挡不住。参加北海王的大殓礼后,我总是做噩梦,梦中无一例外都是血淋淋的画面。我害怕,在洛阳,有朝一日我们会落得个北海王一样的下场。我的孩子们还那么小,我是真的怕。”
在元恪面前,我骗了他,我骗他我最近一直做噩梦。只是,我却不得不如此做。因为,我想让他放彦和离京,就必须在他面前得到他的怜悯。我的示弱让他有了波动,许久,他说道:“有朕在,你不需要害怕。不论洛阳死了谁,朕都不许任何人动你。”
我虽与他情谊不复如初,但今日,我必须要利用他。我顺势问他道:“那你六叔呢,你能保证你不听信谗言,永远信任他吗?”
“朕实话告诉你,因为六叔娶了你,朕曾对他有所介怀。但是这两年,朕也逐渐明白了他对朕的忠心。何况,他还是你孩子的父亲。为了你,朕会永远尊敬他,绝不会听信任何谗言。”
元恪的话我并不敢完全相信,这两年,他曾对赵修和元详那么信任,信任到纵容他们,然而,翻脸无情时又是那样的决绝。他能这样对别人,亦有可能这样对我们。想到这里,我心中甚至止不住的悲哀。
我与他相视许久,终于说道:“如果是你最信任的人构陷他呢?你也能对他坚信不疑吗?”话至嘴边,我还是没敢说出“高肇”二字,只是用了“他最信任的人”来代替。
元恪的神色突然有了变化,从看向我的柔和突然变成了冷厉。他说道:“元详之死是他咎由自取的,根本怨不得舅舅。他的罪,都是他自己犯下的,何来构陷一说?朕以他为辅政大臣,对他极尽尊敬,他不思忠心报国,反倒做出如此伤风败俗、违背纪纲之事,真是让朕失望!”
原来,他虽没说,但心中对元详的所作所为还是不满的。想到这里,我只是说道:“当初,元详被禁锢在太府寺,你明明已经答应饶他一命了,可他却死得那么突然。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怕。我怕,有朝一日,我也会落个这样的结局。我怕,有朝一日,有人要我死,连你都保不住我。”
“并非朕和舅舅有意杀他,只是,朕有心饶他一命,他们王府的人竟然还想着将他救出太府寺,他们如此不给朕面子,朕为何还要饶他?”
他这番话,默认了他在元详之死中所起的作用。若非他的授意,高肇怎么敢下手杀元详!知晓这些,我只是觉得,突然间他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后来,朕听舅舅和侍臣说起,才知道当年他竟然还在大街上推了你一把,让你早产。六叔视你如珍宝,朕与你还有多年的情谊,他是吃了熊心了还是吃了豹子胆了,竟然敢推你。他那么对你,你还去参加他的大殓礼,他真是不配。”
“去年只是他一时冲动,何况我最后也没事。”
我语气激动地说完,元恪又道:“媛华,你放心,无论朕做了什么,无论朕对别人如何苛刻,但对你,永远都不会。至于六叔,只要他安分守己,不做谋逆之事,朕绝对不会为难他。”
元恪已然是一个杀伐果决的君主了,这样的他,让我心中很怕,但我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异常:“你放心,你六叔永远不会那样做的。”
“有你在六叔身边,我信他。”他这样说道。
然而,他的话,我终归还是不敢全信:“陛下,我知道你对我们信任,但我还是想离开洛阳,我只想在一个平静的地方平静地生活。”
“媛华,你要对朕有信心,你要相信朕能护得住你。”他说,“这个洛阳城,若不是有你在,朕不知道还有什么意思。即使我们很难相见,但只要朕知道你在洛阳,朕便觉得日子并不难过。你说,朕怎么能让你离开洛阳!”
他此言让我大惊:他这是永远不打算放我和彦和离开洛阳了啊。先帝已逝,如今先帝的兄弟们只有彦和和高阳王还在,执政的高肇又是如此狠毒,我们在洛阳一日,便危险一日。元恪不想让我离开洛阳,也就意味着彦和不可能出京外任。可是,我怎么能看着彦和一直身处这个漩涡?
思之又思,我终于狠下心:“求陛下,让彭城王去外地任刺史吧。陛下不愿我离开洛阳,我回家后说服他,我不随他离京,只求陛下让他离开洛阳。”我根本不愿与彦和分离,可是如今这个情况,我再不舍,也要为他赢得一丝离京的希望。
“媛华,六叔是先帝最看重的兄弟,在朝中和民间声望都甚高,把他外放出京,朕怎么能放心?他只有在朕眼皮子底下,朕才能睡好觉。”我一再让步后,元恪如是说道。至此,我终于明白,无论他表面上对我们如何,心中终究还是忌惮彦和的。
我不肯死心,依旧想再争取一番:“我们真的一点儿离开洛阳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朕答应你,若有一日,朕护不住你了,一定放你和六叔离开洛阳。”元恪是一国之君,他若想护我,怎会护不住?他这已经表明自己态度了。
随之,他又说道:“今日朕找你来,确实有事请你帮忙。你只顾得关心六叔,竟然都不问朕找你是为了什么。”
“陛下请说,只要媛华能做到,一定不会推辞。”
“从东宫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朕一直没有孩子。即使去年纳了几个嫔妃,今年又纳了一批良家女子,也还是没有一个人为朕生下个一儿半女。朕有时候都会想,是不是自己子女缘太薄了。”
谈及子女,元恪心情颇为低落,面上都有几分可见的落寞。元恪册立皇后在景明二年,但是太和二十一年他被册为太子后,幽后就为他选了四位侍妾。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个孩子都没有,也确实奇怪。
想到当年彦和安慰我的话,我对元恪说道:“陛下要放宽心,子女缘分也是要时机的。相信不久之后,陛下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会吗?”
“一定会的。”我点头,停顿片刻后又说道,“恕媛华多嘴,为子嗣计,陛下应该多宠幸十六七岁以上的妃嫔。嫔妃年龄过小,其实不利于孕育子女。陛下自己也要善于保养,按时作息少饮酒,如此,子嗣有望。”
我知道元恪登基后很喜欢饮酒,经常与亲信臣僚作长夜之饮。他的体格本就不算强健,这样不好的习惯,想来对孕育子女十分不利。
“朕记得了。朕听说,抱养一个孩子,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你愿意把楚华交给朕和皇后养吗?楚华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朕一直都很喜欢她。”
我并不想让楚华进宫,更不想让元恪抚养我和彦和的女儿,可是,为了我和彦和,我不得不违心地答应他:“好,我今日回家就跟彦和说,明日你就可以派人把楚华接到皇宫。”
“朕知道,六叔也很爱楚华,他舍得吗?”
元恪说得不错,六个孩子中彦和最爱的就是楚华,他怎么舍得?可现在,我不得不为了我们,把孩子送到宫里:“没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只要能帮到陛下,我们便是开心的。”
“媛华,谢谢你。”他握住了我的手,郑重向我致谢,我心中却突然五味杂陈。今日,我为了彦和,竟然会利用与元恪的昔日感情,竟然舍得把自己的女儿送入皇宫给他养。原来,我也变了。我总在心中认为元恪心思深沉,却没想到,我竟也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