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政
新年将至时,王府迎来了一位怒气冲冲的不速之客——领军将军于烈。我和彦和刚把于烈迎到正厅,他便满面怒色地吼道:“殿下,你难道忘了先帝南阳的诏令吗?你就任由他们把老夫逼到这个地步!”
于烈将军已经年逾六十,虽然担任领军将军宿卫皇宫数十年,但并非倚老卖老之人,也从来没有这般向彦和这样一个亲王发怒。
见此,我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朝中必然出事了,而且事态十分严重。我望向彦和,彦和此时似乎颇有难言之隐。他请于烈坐下,又亲自为他斟了一碗酪浆,才说道:“皇兄南阳的诏令彦和自然不敢忘。只是,将军,我也有我的难处,我并非皇兄遗诏上的辅政大臣,二哥想做的事,我也无能为力。若此事没有转机,还请将军坚辞。”
“唉。殿下,你……老夫早该知道殿下你过于看重兄弟情义,不是咸阳王的对手。”于烈忿色未褪,但还是说了这样一句话,拂袖而去。
于烈离开后,我忧心忡忡地问彦和道:“彦和,发生什么事了?”
我问起,他才告诉我发生的一切:“二哥仗着自己皇兄遗诏首辅大臣的身份,行事肆无忌惮。景明元年这一年,更是专擅朝政到目中无人的地步。前段时间,他甚至派遣家奴向于烈索要只有天子可以使用的羽林虎贲执杖出入。对于二哥的无理要求,于烈断然予以拒绝。因此于烈为二哥所记恨。之后,二哥便以陛下的诏令出于烈为征北将军、恒州刺史,企图将其外放,自己掌控宿卫军队。”
先帝在南阳病危时曾告诉彦和,于烈是先朝旧臣,功德卓著、智勇双全,军国大计都应该与他一同商议决断。先帝崩逝于谷塘原行宫时,彦和总统六军,处理军国机务。朝中诸臣,他只秘密告诉了于烈先帝驾崩的消息。于烈处分洛阳留守事务,毫无舛谬。如今,元禧意欲夺权,于烈忍无可忍,寻求彦和帮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虽然不久前彦和担任了司徒、录尚书事,名义上负责处理尚书省的事务,但他也仅限于在政务处理上尽心尽力,对于人事任命,咸阳王元禧根本不让他参与,也绝对不会听从他的建议。彦和帮不上于烈什么忙,也只能请于烈坚持拒绝赴任。
于烈是先帝留给元恪的重要宿卫臣子,若是领军将军一职被元禧夺走,元恪的情形也会危险得多。元禧纯粹只是弄权还好说,倘若他有不臣之心,元恪的境遇可想而知。
得知这些,我问他:“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彦和面有忧色,说道:“于烈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来王府找我,他虽然是想寻求我的帮助,但这件事情说不好听了,也是在把我们架在火上烤。我并非辅政大臣,我若同于烈与二哥抗衡,陛下会怎么想?他若觉得我所作所为是为了他,当然很好;但他若觉得我利欲熏心,是为了权势才与二哥抗衡,我根本无法辩驳。若我不帮于烈,只怕陛下会以为我与他不是一条心,怕是也会为此而得罪于烈和陛下。”
彦和的意思岂不是说,不管于烈来我们家闹这一遭目的为何,但此后无论我们如何做都是一个错?顿时,我也揪心了起来:“既然如此,我们还是以静待动吧。”
彦和只是一丝苦笑:“陛下如今也大了,二哥的所作所为他心中不会一丝想法也没有。或许,很快就要变天了。我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陛下他会明白的。”
正如彦和所料,变动很快就到了。只是,这个变故来得太突然,突然到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景明二年新年不久,就是一年一度的礿祭。按照礼制,太尉、司徒和司空需要到太庙东坊斋戒数日,以便几日后与陛下一同参与祭祀大典。如今,担任太尉的是元禧、担任司徒的是彦和、担任司空的是元详。依礼制,他们兄弟三人都要入太庙东坊斋戒。
正月十三日临近中午,我正在府中陪孟瑜、仲瑛和元萱做游戏,一直贴身随侍彦和的李询便前来见我,说是辰时刚过,就有禁军几十人擐甲执兵前去太庙带彦和兄弟三人进宫,听闻是陛下要亲自召见他们。李询说,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彦和被禁军带走。禁军把他们乘坐的马车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近前,他根本不知道彦和被带走的原因。
情形的严峻,让我心中顿时不安。我派人到咸阳王府和北海王府打探消息,咸阳王府毫无动静;不过据北海王府的下人说,北海王的母亲高太妃以为陛下召元详进宫是要杀了他,哭哭啼啼一直跟着禁军前往宫城,直至在宫城外被守卫拦下。
元恪的性子我还是了解几分的,今日他既然敢明面上令众多禁军召几位手握重权的叔叔进宫,怕是要借机剥夺他们手中权力,自己亲政了。若是元恪想要彦和兄弟几人的命,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令禁军带他们入宫。我断定彦和并无生命危险,但还是放心不下。我令人备好马车,前往宫城门口等彦和。宫城外,我看到了早已经等候在那里的高太妃。
“媛华,你说陛下是不是要对他们兄弟下手?为什么我这心里莫名发毛?”我刚下马车,看到我的高太妃就迎面哭着问我。高太妃性子一向刚烈,且为人强势,不曾想也会有这般涕泗横流的时候。
我抚了抚她的手,安慰她道:“不会,陛下应该不会这样做。也许,只是有一些重要事情需要与他们兄弟商议吧。”
“媛华,你为什么永远都是一副淡定的模样?你若是不担心你们家彦和,你又何苦冒着严寒在这里等他?”见我并没有急切的神色,她在那儿质问我道。
我淡淡地回答道:“彦和被带走得匆忙,衣服肯定穿得少。”
见我如此,她自讨无趣,便没有再搭理我。日将西沉,彦和兄弟三人出了宫城。看到他,我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上前把手中的披风为他披上。
彦和向高太妃问完好,我们便与他们告辞。还未走几步,我们就听到了高太妃在那儿泣涕道:“今天真是吓死我了。从今以后,荣华富贵都不重要了。只要我们母子能永远相依为命,哪怕是让我去扫大街,我也愿意。”
高太妃的话出口,我侧首看了看彦和,他的脸上满是疲惫。上了马车,彦和才问我道:“媛华,你怎么来了?”
我伏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静静地说道:“你被叫走得匆忙,想来衣服穿得少。”
“你担心今天宫中有变,怕陛下对我下手,对吗?”他问。
李询告诉我彦和被禁军带走时,我并非没有这样想过。只是,我觉得事不至此。我轻声道:“你是陛下的亲叔叔,我觉得他应该不会这样做。只是,我心中也的确放不下你。”
回府后摒开众人,彦和才告诉我道:“陛下召我们兄弟三人入宫是为了告诉我们他决定亲政。陛下说,他决定遵皇兄遗诏,让我解职归第。从现在起,我不能再参与任何朝政。诏书正式下发前,我不得出王府一步。”
元恪终于等到他亲政的这天了。原来,随我们一同回府的禁军是受命监视我们的。听彦和如此说,我也只能无奈一笑:“这样也好。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可以解除所有职务在家过上优哉游哉的隐逸日子吗?就当是遂了夙愿吧。”
他轻声朝我道:“我明白。只是……”
彦和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那话语中的悲叹,却真真切切地刻在了我心中。只是,他自己主动解职与被迫解职到底是不一样的。先帝逝世后,他本不愿任朝职,在元恪的多番恳求下,我们才选择了前往定州。元恪为了让彦和帮他,将他从定州召回洛阳,先让他率军平定淮南,又多次请他接受录尚书事一职。彦和信他忠他,才接受了他的任命。
求他任职的是元恪,陡然夺走他一切官职的也是他。不久前,彦和还在跟我说,若有机会,他要把先帝传授给他的治国之能全部传授给元恪,可惜,尚不足三个月,事情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心中一阵痛,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能说。
正月十五上午,宫中的使者前来宣旨,这道圣旨是要彦和解职归第的:“王宿尚闲静,志捐世务,先帝爱亮之至,弗夺此情,遗敕炳然,许遂冲退。雅操不移,朕亦未敢违夺。今乃释位归第,丘园是营。高尚之节,确尔贞固;《贲》《履》之操,邈焉难追。而王宅初构,财力多阙,成立之期,岁月莫就。可量遣工役,分给材瓦,禀王所好,速令制办,务从简素,以称王心。”
彦和面色平和地下跪接旨,我亦随他一同接旨:“谢陛下隆恩。”
宦官离开后,彦和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沉了许多。我知道,他这般情绪并非因为对权势恋恋,而是为元恪对他不信任和严苛的哀叹。
房间外,初春的阳光明媚地洒向大地。上元节,又是一个好日子。这片光景,让我想到一个词,春和景明。想到彦和此时的郁郁不乐,我强拉着带了他出门。
“媛华,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在马车上,彦和问道。
我只是抱着他,低声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到明悬寺后,我随他一同站在明悬寺前。我凝视着那块他亲手所书的匾额,良久,我道:“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至高至明者日月也,忠心与否,日月可见。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又何必在意这一时的荣辱与曲解。”
“月盈则冲,华不再繁。古来有之,嗟我何言。”片刻之后,彦和才抚我在怀,“媛华,谢谢你。”
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这是他一贯的信仰。如今,我带他来这里,只愿他可以走出情绪的阴郁。只是那一句“谢谢你”,我便知道他已经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