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在平城生活多年,我对它的感情很深。当初要离开平城来洛阳时,心中还有几丝不舍。但,我却丝毫没有想到,我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就喜欢上洛阳这个城市。
如今的洛阳城是在太和十七年九月底陛下宣布迁都洛阳后,由爹和司空丘穆陵亮负责营建的。洛阳新城的规划,以汉魏洛阳城为蓝本,修建宫城区、主城区,外郭区。整个城市整齐划一,气势恢宏。至今日,迁都洛阳不过三年,洛阳就已经一片繁荣景象,丝毫没有晋朝永嘉之乱后城郭丘墟、荆棘丛生、白骨露野、千里无烟的荒凉。这座城市承载了太多的繁华,也历经了数不清的劫难,倒在无形中给此时身处荣光中的它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凄怆感。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但带给我的却是前所未有的亲切。
到洛阳这日是上元节。从城东进城时,不知走到了何处,在车中闭目养神的我就听到了附近的人声鼎沸。带着几丝好奇,我掀起马车的帘子:原来是一座名为明悬寺的佛寺前聚集人群所发出的喧哗声。
明悬?轻轻念出这两个字后,鬼使神差般的,一向不太喜欢凑热闹的我毫不犹豫地让车夫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我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建春门,这座佛寺就建在建春门外一座石桥的南边。我步行到明悬寺前,才从寺前人们的讨论声中知道,这是洛阳城内刚建的一座佛寺,匾额也是昨日才安放好的。在熠熠春光的照拂下,“明悬”二字尤为夺目。他们都在讨论这座新建佛寺的主人,讨论寺庙名字的含义,以及这座佛寺何时才会对百姓开放。听娘说,迁都洛阳后,从平城来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在新都兴建佛寺,这座佛寺,地理位置优越且规模不凡,想来也是哪位王公贵人所建。只是,这个寺名风格,似乎又不像是一般王公贵人的风格。
未几,便有比丘尼打开寺门,门外的百姓一涌而入。宽阔的道路前,顿时安静了许多。我抬头,凝视着那匾额,那是笔力遒劲的隶书,沉稳而庄重,字体也是我所熟悉的风格,细细看来,竟和陛下的御笔有几分相像。久久地凝视后,我心中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周易·系辞上》有言,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
至高至明者日月也,这是一个人心中至高无上的信念。为此寺命名之人,该是怎样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啊!
“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同样一句话。
我转身,看到了一个比我年龄要大一些的男子:他容颜俊爽,风仪雅善,是个端严若神的青年。我与他素昧平生,然而,他并没有带给我任何的疏离感。甚至……说不出缘由的,一种强烈的宿命感从脑海涌出,似乎我与他,在冥冥之中有着某种联系。
此时,我从他的面容上看到了温暖的笑,那是一种让观者忘记疲劳,愿意一直倾心仰望的笑。在我十四年的人生中,这样的笑容,我只在少数几个人脸上看到过。不曾想,刚到洛阳,我就看到了这让人安心的笑容。也许,这就是洛阳城用以表达它对我欢迎的特殊方式呀!想到这里,我朝他绽出一笑。我浅浅的一笑后,他也朝我一笑,我们对视许久,方才默契地同时回首,继续注视着那块匾额,静静站立。
良久,他开口道:“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竟能猜到这寺名之意,才学之深厚,令人钦佩。”
我依旧凝视着那块匾额,浅笑道:“公子谬赞了。不过是在家时受父兄濡染,才知道了一点,皮毛而已,让公子见笑了。”
他又道:“姑娘谦虚了。我在这里许久,姑娘是第一个准确说出这寺名含义之人。”
我抿唇微微一笑,转身再次看他,注意到了他不俗的衣着:褒衣博带,玉冠束发。他会不会也是某个世家子弟?想到这里,我试探着问道:“公子既然如此说,莫非这寺是公子所建?”
他一抹笑,不置可否。我继续道:“那这匾额可是公子亲手所撰?”
“是。姑娘觉得如何?”
听他这样问,我看看他笑笑,柔声道:“公子的书法很有风骨。不过,这个匾额‘明悬’取得更好。至高至明者日月也,这是一个人心中至高无上的信仰,为此寺命名之人,必然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我这话刚出口,他的神色便有了些异动,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原貌。随后,他邀请我道:“这寺是我一个朋友所建。应他所邀,我才班门弄斧选了这个名字,不曾想竟得姑娘谬赞。姑娘若是不弃,可愿随我进寺中一观?”
原来,这寺名竟是他所取。俗话说,人如其字,这话果然不假。他的人,果真与他的字相符。虽只是萍水一面,但我已笃定,他的举止行容以及他整个人,便是对光风霁月的最好解释。此时,他竟邀我进寺参观?于是,我略带一丝兴奋道:“好啊,我也十分想进去看看。”
见我同意,他春风和煦地一笑,说道:“在下陆始平,陆地的陆,始平郡的始平。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陆始平?路始平,真是个好名字。心中暗暗对这个名字赞叹一番,我才回答道:“李氏有淑媛,其颜如舜华。小女李媛华有礼了。”言毕,我向他微微一福。
“李姑娘请。”他郑重其事地躬身邀请。
我正想和他一起进寺,从马车旁到我身边没多久的侍女竹青便阻止我道:“四姑娘,时辰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家,主君、主母和大公子都该着急了。您千里迢迢地从平城赶到洛阳,哪有不先回家,就和这位公子一起游览佛寺的道理?依奴婢看,您应该先回家,至于佛寺,以后有的是机会。”
竹青这一提醒,我才意识到已经快中午了。若是我随他一同游览寺庙,少说也要耽误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对我而言虽不算什么,但父母毕竟很久没见到我了,他们在家等我时,想来每一刻都忧心忡忡。
想到这里,我只得带有几分愧色地朝陆公子说道:“陆公子,实在抱歉。我今日刚从平城赶到洛阳,还得先回家拜见父母,恕我不能陪公子游览佛寺了,还请公子见谅。”
见我如此说,他依旧一丝浅笑:“是我唐突了。既然如此,姑娘还是赶紧回家吧,不要让两位长辈等急了。若是以后有机会,还望姑娘可以不弃,一临鄙寺。”
我点点头:“嗯,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来。”
跟他告别后,我才匆匆地随侍女和侍卫往家赶。那时只道与他是寻常的相遇,焉知这一遇竟是我的一辈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