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荷包
柳相邦声音沙哑:“臣还有一事相求。”
“舅父但说无妨。”
他杵着拐杖,弯着年迈的身体重重跪在地上:“臣已经年迈,到了要颐养天年的时候,臣自知小女不懂事,给您添了许多麻烦,臣如今只有一个心愿,希望王上取得天下后,能让小女出宫,陪在臣的膝下,就当尽孝了。”
宁煜琰眼皮微垂,拂了拂衣袖:“孤明白,孤答应你。”
“老臣谢过王上!”柳相邦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翌日,傍晚时分,凤仪阁内。
苏楚儿身着白衣,面容素净,披散着黑发,手拿绣棚,一边看着赵晴儿的动作,一边学着。
赵晴儿身穿淡黄色齐腰襦裙,头戴四蝶穿花碧钿,手拿绣棚,纤细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拿着缀满金色细线的银刺绣针,线丝在指尖舞动,针法行云如流水,技艺精湛。
她虽然笨,但绣工是一等一的好。
“绣好了,娘娘您看。”
苏楚儿接过绣棚,眼前一亮,上面的海棠栩栩如生。
“你绣得可真好,本宫苦练绣工那么多年,都不及你的一半。”
赵晴儿骄傲的扬起嘴角:“那是当然,想当年妾未出阁时,谁人不知妾的绣工是一等一的好,其他地方不敢说,但放眼整个金河,找不出比妾绣工好的人了!”
苏楚儿掩面一笑,打趣道:“你瞧瞧你,真是夸不得,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赵晴儿眼睛圆溜溜的,笑意吟吟:“您可别小看妾,妾自六岁起学习绣花,十一岁时便与城里数一数二的绣娘比赛,我拔得头筹,轰动一时,为此妾的父亲还夸妾……”
说着,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夸妾天生聪慧。”
她眼睛水灵灵的,笑起来的那两个浅浅的梨涡很是可爱,天真无邪的样子倒让人爱不释手。
“你不光天生聪慧,更是你父亲的骄傲。”
苏楚儿深有体会,她从小琴棋书画就学得不精,可父皇常说,他的楚儿是这天下最好的女子,无人能比。
“嘿嘿,父亲也对妾这样说过,不过话说回来,娘娘您要妾绣花干嘛呢?”赵晴儿好奇的问。
苏楚儿放下绣棚,轻启朱唇:“春日来临,天气不错,王上说过几日要在宫外的上林苑举办宴会,他说想要我绣个荷包给他,他想带在身上,好让别人看看我亲自为他绣的荷包,可我绣艺不佳,怕那些文武百官议论,才特地请你过来。”
“原来如此,唉……”赵晴儿微微叹气。
“怎么了?”
她目光里流露出羡慕:“妾真羡慕王后娘娘和王上,情深似海,不像妾,自十四岁入宫后,一个人整日待兰坊阁那四四方方的破地方,一点都不快活!”
想想也是,她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大好年华,就被困在这深宫之中,也是惋惜了。
苏楚儿很理解她的感受,谁都有理想,谁都有抱负,谁也不想困在这四方的宫墙里。
她有些心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平日总见你笑得灿烂,还以为你一直无忧无虑的。”
赵晴儿抿了抿唇,摇摇头:“才不是呢,人人都说妾笨,可王后娘娘妾不笨,您看,妾的绣工多好,若不是入了这王宫,妾一定会开一个绣坊,然后教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学习刺绣,让她们以此为生。”
苏楚儿星眸璀璨,如莲花一般含笑:“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有这般好的想法。”
赵晴儿嘿嘿一笑,露出嘴边的两个梨涡:“蓉姐姐也说妾的想法很好。”
听她提起刘语蓉,想起下午时,叫连云去请,连云却说刘昭仪不在殿内,这几日都在佛堂,还有些奇怪。
“对了,今日下午本宫叫人去请刘昭仪,但她宫里的人说这几日她都在佛堂,你可知是怎么了?”
赵晴儿伸头看了看门外,又神秘兮兮的看向她,眨着眼睛,悄声说道:“娘娘,妾告诉您,您可不能说出去。”
苏楚儿被她勾起了好奇心,信誓旦旦的保证着:“本宫向女娲娘娘发誓,绝不会说出去。”
赵晴儿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后,悄声说道:“其实……蓉姐姐原先是有婚约在身的,可那年选秀,她的父亲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把她送进了宫,蓉姐姐还差点自杀身亡呢!大闹一番又能怎样,到底还是进了宫,妾听闻上月末,她的心上人染上咳疾过世了,唉……阴阳相隔啊,蓉姐姐思虑成疾,伤心了好些日子,这几日都在佛堂为他诵经呢。”
闻言,苏楚儿眉头紧锁,愣了一会儿,想不到刘语蓉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她心里泛起淡淡的忧伤,这倒让她想起了林长洛,她与他如今天各一方,她的遭遇与刘语蓉又何尝不是一样。
她微微一叹:“真是造化弄人啊。”
赵晴儿连连点头,缠绕着手中的丝线:“ 娘娘,您知道为什么妾等都羡慕您吗?妾与蓉姐姐一同入宫,可从未得到王上正眼看待过,王上宠幸我们不过是因为我们父亲在前朝为他效力,可王上对您不一样,妾看得出他对您是真心一片。”
“你觉得王上对本宫真的是真心一片吗?”她问,她很需要人来告诉她。
赵晴儿连连点头:“那是当然了!”然后她又伸出洁白如玉的小手摸了摸苏楚儿的额头。
确定没发热后,又说:“娘娘难道不觉得吗?反正自从妾入宫以来,从未见过王上对何人如此好过,就连和他两小无猜的宸妃都比不上,别的不说,就说王上知道娘娘你喜爱红梅,就特地为了您种了一大片梅林,换做是我们,别说梅林了,就连衣裳的颜色,王上都不会记住。”
苏楚儿放下茶杯,笑着掩饰面上的尴尬:“本宫只是怕王上是一时之情而已。”
赵晴儿坚定的摆摆手:“绝不可能!妾虽然笨,但看得出,王上看您的眼神不一样,妾记得,妾的祖父看祖母的眼神就是如王上那般温柔,那般深情。”
说起疼爱她的祖父祖母,她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祖父很爱祖母,一生只娶了祖母一个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可真好。”苏楚儿轻声感叹,这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
赵晴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丝线,问道:“对了,娘娘您想绣什么花样给王上呢?”
“本宫也不知道该绣什么。”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她是样样不精。
赵晴儿转了转乌黑的眼珠子,想了想,然后说道:“要不绣鸳鸯吧!”
“鸳鸯?”
“对啊对啊!鸳鸯都是成双成对的,您和王上的感情不就如同这鸳鸯一般嘛。”
苏楚儿点点头,她不太懂这些东西,总之赵晴儿怎么教她就怎么学。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赵晴儿细心教导下,不出几日,苏楚儿总算是绣好了一个栩栩如生,精致好看的荷包。
荷包一绣好,苏楚儿就迫不及待的去了福阳殿。
“王后娘娘,您怎么来了?”李扬全靠在石柱上,正打着盹,听见脚步声,慌忙睁开眼,迎了上去。
苏楚儿优雅的迈着步子,问道:“本宫有东西要给王上,王上在干嘛呢?”
李扬全笑容满面,弓着身子站在她旁边:“王上正在看书呢,娘娘您请。”
他殷勤的推开大殿的门,把她送了进去。
“王上,王后娘娘来了。”说罢,李扬全识相的退了下去。
宁煜琰坐在书案前正专心致志的看着诗经,他抬眸看到苏楚儿,立马放下诗经:“外面风大,王后怎么来了?”
苏楚儿走到他的身旁,看了眼书案:“王上在看什么呢?”
“孤在看诗经,正看得津津有味,你就来了。”
她拿起诗经,看着上面的字喃喃念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怎么,你也喜欢读诗经吗?”宁煜琰听到她悦耳的声音,开口问道。
苏楚儿蹙眉,她才不喜欢,她虽是公主,但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不感兴趣,偏偏喜欢舞枪弄剑。
可母后常说她是女子,是公主,公主应该知书达理,于是命人收了她宫里的兵器,除了礼仪姿态,其余的她是学得一塌糊涂。
她微微撅嘴,老实的摇摇头道:“妾不喜欢,幼时和皇兄一同学习,妾笨拙,记性不好,少傅为了让我背下诗经,每每急了,还总用柳条打手心。”
每每这个时候总是林长洛站出来替她受罚。
宁煜琰听她嘀咕着幼时的过往,愈发觉得可爱,宠溺一笑:“孤一向喜欢读诗经,尤其喜欢其中一句。”
“是什么?。”苏楚儿问。
“诗经中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举止言谈之间流露出儒雅的风度,温润如玉。
没想到他认真念起诗来,给人的感觉还不一样。
“对了。”苏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从腰间拿出一个金色的荷包,递了过去。
“王上,妾为您绣的荷包。”
宁煜琰接过荷包,仔细看了一番。
金色的荷包小巧精致,针线精细,上面绣着一对鸳鸯,栖息在梅花树梢上,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宁煜琰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王后真是有一双巧手,孤很喜欢这个荷包,日后定天天戴在身上。”
苏楚儿觉得自己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这几日为了绣这个荷包,手指都扎破好几次。
“王上喜欢就好……”
话音未落,只听门咯吱一声,李扬全走进来,卑躬屈膝:“王上,相邦大人求见。”
“孤知道了。”宁煜琰淡淡的道。
又看向苏楚儿,抚了抚她的脸庞:“王后先回去吧,孤晚上再来看你。”
“臣妾告退。”
天气不错,春光明媚,苏楚儿想走着回去。
苏楚儿想起前日与赵晴儿学习刺绣时,愁眉苦脸的,又听她提起刘语蓉这些时日太过伤心,夜夜哭泣,怕是眼睛都要哭瞎了。
赵晴儿不知该怎么办,急得都上火了,她说:“王后娘娘,妾知道您是个好人,妾嘴笨,怕说错话惹她更伤心,妾想求您,去劝劝她。”
苏楚儿应了下来,她很明白刘语蓉此时的日子有多难熬,她思虑一番,打算去看看她。
她让跟着的几名太监宫女都退下,说想安静的去花园走走,只留了碧桃在身边伺候。
“娘娘,我们这是去哪?”碧桃看着这条路,并不是去花园的。
“去看看刘昭仪。”
“看她做什么?”碧桃不解,虽说两人平日也有来往,可刘昭仪话少安静,与她相谈甚少,不似赵修仪总是喋喋不休的。
苏楚儿没有回答她,只是径直走着。
到了祥云阁,她示意宫女不用禀报,留下碧桃在殿外等候,走了进去。
只见刘语蓉一袭白衣,头戴白花,面色忧愁,眼眶微红,坐在窗前发着呆。
听到脚步声,刘语蓉回头见苏楚儿来了,忙摘下头上的白花藏到身后,吸了吸鼻子:“妾见过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怎么来了?竟没人通报一声。”
苏楚儿有些心疼的看着她,咬了咬红唇,筹措半天,才开口:“别伤心了,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刘语蓉面淡如水,她并不意外,她早就心如死灰了,就算满宫的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怕。
“娘娘,妾……”
未等她说完,苏楚儿便打断了她:“本宫明白,你不用多说,只是本宫听说你近日忧愁,心结难解,特来探望你。”
她抬眸,对这番话始料不及,感激的看着苏楚儿:“妾谢过王后。”
苏楚儿与她一同坐下,看着她如此难过,语气凝重:“本宫入宫不久,后宫佳人众多,也就与你和赵修仪还有贤妃交好,本宫不好多说什么,但故人已去,你若整日这样,他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刘语蓉眼眸红了起来,忧伤不已:“妾入宫这些年,从未真正得到过王上的爱,从前宸妃在时,受了她不少气,王后娘娘,除了晴儿,您是唯一一个与妾敞开心扉的人。”
她又淡淡的笑了笑:“这些年,妾无时无刻都在想念他,妾为了母族的繁荣,不得不在这深宫中苟活着,深宫寂寞,多少个日夜,妾都是靠着与他那些年的时光活下去的。”
苏楚儿静静的听她说着,眉梢染上一丝忧愁,初入王宫时,她与刘语蓉何尝不是一样,她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幸的是她的少年郎活着,不幸的是,他的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自己,起码,刘语蓉比她幸运,那个男人到死都还爱着她。
“你切莫悲怀,日子还长,总要过下去 。”这句话她是劝刘语蓉,也是在劝自己。
刘语蓉苦笑一声,流下眼泪:“娘娘,如今他不在了,妾的心已经随着他去了,妾就连哭,都不能正大光明的。”她看着苏楚儿,哽咽着,泪如泉滴。
“娘娘,妾羡慕您,起码还能得到王上的爱,可妾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苏楚儿伸出手安慰的拍了拍她,不知道是在心疼她还是在心疼自己,她的脑海里不断闪出那些过往。
“本宫知道你难过,这后宫中多少人每日都在等着王上临幸,靠着这一点点念头活下去,你比她们幸运,你感受过他对你的爱,起码他这一生到死都是爱着你的。”
刘语蓉深叹一口气:“娘娘,深宫的日子太难熬了,妾这一生,只能是这样了。”
是啊,这一生只能是这样了。
从祥云阁出来后,苏楚儿感慨万千。
这深宫的日子就如同她说的太难熬了,每个女人如同花一般的年纪入了宫,孤独的熬着,悄然凋零,可悲可叹。
一抹斜阳照在她的身上,苏楚儿抬头眯着眼,看着的四角的天。
她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她从小被宠爱长大,生活无忧无虑,长大后远嫁和亲,作为王后,得到了宁煜琰应有的尊重,得到了宁煜琰的宠爱。
可再看看她们,不能与心上人白头到老,此生只能孤独待在深宫中,落寞的老去。
有些人甚至连被爱的滋味都没有感受过。
傍晚时分,宁煜琰来凤仪阁时,见苏楚儿一脸愁容的坐在窗前看着月亮,他悄悄走出去,去了小厨房,煮了一碗素面。
然后亲自端着面进去,他把面放在桌案上,从身后抱住她,摸着她的秀发:“又想家了吗?”
苏楚儿把头靠近他心口的位置,轻轻点了点,就当她是想家了吧。
“孤听连云说,你没有用晚膳,来。”他牵起她的手,拉她到桌案前坐下。
看着眼前的这碗面,苏楚儿惊讶不已:“王上,您九五之尊,怎可为了妾,做这样的事。”
宁煜琰笑道:“孤是君王,孤也是你的丈夫,丈夫为妻子做一碗面,应该的。”
苏楚儿怔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丈夫,妻子,这四个字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此时此刻,她不由得有些心动了,但这种念头很快被她打消了,她时刻都在提醒自己,他是君王,不是普通人,她身为王后,不能撒娇,不能胡闹,更不能奢望。
“快吃吧。”他神情温柔,看着她拿起筷子心满意足。
轻挑一筷,面条入口即化,口感细腻,嘴里弥漫着醇香,轻轻喝了一口面汤,觉得浑身暖和了起来。
“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苏楚儿满足的点点头。
烛火摇曳,照映着她秀丽的脸庞,眉黛青颦,香培玉篆。
俩人相视不语,屋里寂静一片,宁煜琰目光不自觉落到她胸前。
暧昧的气氛悄然弥漫在空气中,彼此的呼吸声交替在一起,她害羞的垂下眼眸,不敢再直视他。
宁煜琰轻轻吻住她的唇,把她抱上了床榻。
又是一夜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