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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归长恨无觅处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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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滴血验亲”,便是将血脉存疑的两个人的血,各自滴一滴到特殊清液里。

    倘若两滴血沉淀液底互不交扯,说明这两人无血缘牵扯;但若是两滴血相互交融合成了一滴,则证明这两人乃是血亲,或父子,或兄弟,乃至爷孙。

    东城府衙大堂里一片寂静。

    大堂口拿栅栏围阻住的坊门之下,挤满了乌鸦鸦的人群,或交头接耳,或窃窃私语。

    等公廉牌匾下、正案之上的那块惊堂木一拍,公堂里外俱是鸦雀无声。

    一双双眼睛俱是瞪得大大地,一双双耳朵均是竖得尖尖的,人人屏息,看这堂堂五品京官的小妾,如何与一个当街卖饼的妇人,争夺一个垂髫小儿。

    邱师爷将一直捧在手里的瓷瓶,先举给知府大人仔细验过,再小心翼翼地将那滴红艳艳的血滴连同瓶中清液,一起倒进摆在大堂西侧条案上的一个白瓷碗里。

    红艳艳的血珠滴溜溜地悬在清液中,如同一枚火红的珠子,颤悠悠圆滚滚,甚是醒目,即便是离得远,挤占在栅栏前排的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邱师爷朝着端坐另侧的李承鹏作个揖,点了点头。

    李承鹏沉着脸,眼中滑过犹疑之色,略滞了滞,终究是慢慢起身,挺着腰身端着官威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李陶氏亦步亦趋,脸上满是恐慌,抖抖索索地弯着腰。

    陶三春则紧抿双唇,一双手在袖中握得死紧。

    不用看其后结果,她也知,这所谓“滴血验亲”,不过就是一个幌子,一个拿律法威严、正大光明地妄图夺走她陶旦旦的幌子。

    李承鹏站在条案前,伸出右指,但又立刻收回,换了左手。

    邱师爷小声地道声得罪,取出银针,同样地扎了他左手食指,引出一滴血红,啪嗒落进那白瓷碗里。

    李承鹏取血后连看也不看,转身回到刚刚位置。

    但他心神不宁,没有再坐回去,而是示意一旁衙役撤去座椅,站在了一旁。

    李陶氏还是在他背后亦步亦趋。

    她不敢看那清液里的血珠,避之不及地跟了回去,肩背瑟缩,牙关紧咬,咯咯咯牙齿相撞声清晰可闻。

    府衙大堂里里外外,几乎是死一般寂静。

    人人屏息静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白瓷碗里的两滴血红。

    碗里的两滴血,先是各自缓慢地打着旋儿,过了片刻,似是相互吸引一般,慢慢旋转着相互靠近。

    而后在众人的屏息之下,眼睁睁地溶成了一滴。

    “成了!”

    “不可能,这滴血验亲本就可笑,哪里能当真!”

    陶三春双唇哆嗦,脸上雪白到吓人。

    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她还是难以接受。

    仿似一条吐信的毒蛇,从背上蜿蜒钻进后心口。

    一双眸子瞪得大大地,她狠狠盯着那碗里还在微微旋转的一滴血,胸口剧烈起伏。

    “我决不承认!”她厉声喊道。

    “陶氏,本官劝你还是好自为之的好。”

    端坐大堂的东城知府冷冷哼了一声。

    “滴血验亲,在历朝历代,都是断定亲生子最有效的法子,倘若你连这也不承认,还想如何!”

    “哈哈,哈哈,郎君,郎君你现在信了吧!妾就说元哥儿是我们亲儿!元哥儿是妾和郎君亲儿!我可怜的儿,娘亲终于是找到你了!”

    李陶氏又哭又笑,扯着李承鹏的袖子似癫若狂。

    “郎君,咱们赶紧去接回元哥儿吧!赶紧接我儿去!我李家有后,李家有后了!”

    “李陶氏,你才是真的疯了!”

    陶三春努力压制想要疯狂去打人踢人的欲望。

    瞪着那碗里鲜红的血滴,她抬起右手朝着食指狠劲一咬,鲜红的血狂涌而出。

    扑到那碗前,她手指用力一甩,血珠飞溅四方,再手指一伸,将自己的血也颤抖着滴了豆大一滴进碗去。

    在东城知府的暴喝声里,她一动不动屏息瞪着。

    那血,滴溜溜在水液里旋转了几圈,慢慢靠近了那相融了的血珠,慢慢地,慢慢地,融合成了新的一滴!

    “不可!”

    李陶氏如被火炙,仓惶地松开李承鹏的袖子。

    她摇头尖叫,“不可!女子之血怎能断定!郎君!元哥儿就是我们儿子!你快去接他!快去!”

    李承鹏阴狠地瞪着那碗中血珠,神色莫名,并不言语。

    “女子之血如何?你不是女子生的么!”

    陶三春大踏步奔到这可怜又可恶可恨的妇人跟前,狠戾地一扯她手腕,不顾她胡乱抓掐踢踹,生生将她拖到那碗跟前。

    森森一笑,她牙齿上沾染的血色让李陶氏瑟瑟发抖,尖叫着请青天大老爷救命。

    “我从前救了你,你如今却是如何对我?”

    陶三春轻轻拿流血的手拍拍李陶氏脸,用艳红的血给她染出一道刺目的痕迹。

    她笑着咬牙,“你却是如何对我!”

    李陶氏放声尖叫,瑟瑟发抖,却无力挣脱掐住她手腕的五指,更躲闪不开涂抹在脸颊的血痕,身子颤颤,几乎跪了下去。

    堂上东城知府大喊胡闹,惊堂木拍得山响,厉声斥责,催促一旁看呆了的衙役们赶紧将两人分开带下堂去。

    “为何不继续审案啊大人?”

    陶三春冷冷一笑。

    无视手里瘫软了的李陶氏,她五指掐紧那雪白的腕子,猛地举起来,拼尽全力咬下去。

    在惊恐的惨叫声里,陶三春硬生生扯下了李陶氏一块皮肉,呸地一声嫌恶地吐到地上,任狂涌的血溅得到处都是,染红了自己与李陶氏身上衣。

    她却仿若无事人,慢悠悠将那血红淋漓的手腕悬到碗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在空旷大堂上清晰地响起,渐渐渗进每个人心里。

    疯了,疯子。

    堂上堂下俱是心惊肉跳,只觉自己手腕刺痛火燎,一如那晕过去了的李陶氏。

    血滴滴答答,渐渐盈满了那原本半浅的碗盏,将那水液与那血滴淹得再分不出你我,渐渐混成了褐红色的一碗浊液。

    陶三春厌恶地摔掉李陶氏的手,冷冷地任人软得虫一样地瘫在冰冷大堂中。

    视而不见那依然淌着的血,只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一擦嘴唇牙齿,再轻轻一扔,帕子轻飘飘落地,她轻轻一笑。

    “知府大人,陶三春告你为官不正,审案不清,我不要你审案了。”

    “胡、胡闹!”

    东城知府结结巴巴地一拍惊堂木,却忘了手指紧抓握着底座,惊堂木没有摔响,却一下子将手指拍得针刺一般疼痛。

    他猛地将惊堂木朝着堂中狠劲一摔,厉声道:“陶三春大闹公堂,不尊律法,左右,与我先打她三十板子去去她的戾气!”

    “不必打我板子了大人。”

    陶三春微微一笑,慢吞吞往前走了两步,端正地站在东城知府的法案三尺之外。

    阖眸不想看这恶心人的官,她平声道:

    “陶三春请滚千钉板,我要劳烦大人你拿铡刀抬陶三春上午门,告御状。”

    刚刚醒来的李陶氏咚地一声又翻眼吓晕了过去。

    府衙大堂上下,登时一片哗然,连堂外急促马蹄声响也遮掩了个干净。

    若非天大的冤屈,自本朝开朝百年,也不过只有两人滚过寒光锐利的千钉板,奄奄一息着被朝官用铡头的铡刀抬到了午门之前,敲响了闻天鼓,以一身淋漓的血色,叩拜了无上的律法之巅。

    那两人的结局,一人未等到洗清冤屈已不瞑目而亡;一人沉冤得雪,却落得瘫痪在床,也不过只咬牙坚持多活了三年。

    两次滚钉板的结局,不论是审案的朝廷官员,还是诬告的世家大族,最终是枭首十三人,抄十六官员世家之门,剿灭一族,凌迟恶首,其余受罚者不计其数。

    用百姓的话来说,告赢了,被告千刀万剐,赢了的,却也是死路一条。

    若非天大的冤屈,谁肯拿命去滚那尖刺可穿骨透胸的千钉板。

    只滚钉板三字,已是透着森罗地府的渗人骨寒。

    “陶三春你真是疯了!”

    东城知府咬牙一字一字地喝骂,“真的疯了!”

    “我疯也是被你,你,你,还有你逼疯的。”

    淌血的食指慢慢点过东城知府,“你官官相护。”

    再指向瑟缩一旁的许衙役,“你公报私仇。”

    再点点一直垂袖不言不语的李承鹏,“你为得富贵权势抛妻弃子。”

    最后放下手,点点地上瘫软的李陶氏,她冷冷笑一声。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古人诚不欺我。

    诚不欺我啊。

    她平静地挽挽衣袖,整整有些散乱的发髻,双手舒缓地合于腰腹,认认真真地轻声道:

    “请出千钉板虎头铡吧,知府大人。”

    偌大的府衙大堂,回荡着这轻飘飘一语。

    一片死也似的寂静中,有铮铮踏步声进来大堂,将拥挤的人群无声分开,肃杀黑衣之中,是一道清瘦身影。

    “李某撤诉。”有人瞳孔一缩,颤声道。

    “孩子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李陶氏不知什么时候又醒过来,傻呆呆地趴伏着,手腕上血还在流,流得她魂飞魄散,涕泪四流,她哭哭笑笑。

    “大人,孩子给这疯子,我不要了,我再也不敢同她争夺了,再也不敢了!孩子是她的,是她的!我的孩儿三年前已经死在那场瘟疫里了,我亲手埋的,我亲手埋的!”

    她又狼狈地跪爬到李承鹏脚下,用力地咚咚磕头,放声大哭。

    “郎君,郎君,贱妾对不住您,对不住李氏先人,更对不住我那孩儿!陶三春当初卖给我那救命药,我以为孩儿没有事,就自己吃了那救命药,谁知道,谁知道孩儿第三天就呕血去、去了!我不知道啊,当初孩儿明明没事的,发烧呕吐不止的人明明是我啊,是我啊!”

    堂上堂下登时一片哗然。

    李承鹏狠劲一脚将李陶氏踢出六尺远,一向斯文的脸扭曲得丑陋恶毒。

    “你这恶妇!蠢妇!愚妇!”

    他恨不能扑上去,掐死这毁了他官途坏了他以后人生的妇人,却根本没有力气动上一动,只能抖索着喃喃咬牙重复骂,“恶妇!蠢妇!愚妇!愚妇!”

    东城知府手指哆哆指着堂下混乱,眼神慌乱,根本不敢看那清瘦人影,想大喝一声“肃静”,却哑巴了嗓子,挤不出一点声音来。

    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

    陶三春冷冷看着这一切,面容平静如水。

    这欺软怕硬、不公不义的世界,真真让她恶心得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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