钺使
江采离京时,江荇不过是个两岁的孩子。料他也想不到,曾经抱着他的大腿哭着不让他离开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这般其清俊冷淡的少年。
张大人计划在驿馆整修一会,然后和钺国部队一起出发。江荇在后院照料马匹,手上动作利索,心却不在此处。
父亲的脸在江荇的印象里已经模糊,方才江采的动作表情渐渐与他记忆中的重叠起来,熟悉又陌生。
脚步声打断了江采的思绪,是江采来到后院交代手下的人做事,两人耳语几句,手下便离开。
江荇没打算让江采发现自己,在江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不知怎的向前迈了一步,踩上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江采闻声回头,眼神中带着警惕,见是江荇,稍稍放下心来。“是你……万巡身边的……”
江荇点点头,“张大人吩咐照料马匹,未留心江大人在此。刷下失礼。”
江荇嘴上说着失礼,却并未走近江采,两人就隔着后院纵向的距离说话。
“看你年级不大,是个新兵?”
“是。”
江采突然问道:“你叫什么?”
江荇不答,他补充似的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你即是万巡身边的人,我又觉得面善……我还有个儿子,想来也该同你差不多的年纪……”江采语气里多了一丝怅然。
“你……”江荇正要开口,却人打断,一个粗狂的声音说道:“江大人叫我好找,原来是出来偷闲。”
赫连烽走到江采身边,“江大人回到故土高兴使然,但也得记得身上的担子。”
说完,他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在江荇身上打量,江荇低下头去。
赫连烽突然笑出声,对江采说道:“这小子长得倒与江大人有几分相似之处,是不是你们梧国人长得都似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他哈哈一笑,转身回到屋内去。
江采看了江荇一眼,转身跟上赫连烽。
回城的路上,张大人的脸色不如来时,并不与赫连烽多言,怕是在驿馆沟通地并不顺利,整个队伍也无人敢说话。
与之相反的是钺国的队伍,他们大声说笑,高谈阔论,路上的一草一木都要评头论足一番。
进了京城,赫连烽一行人总算收敛了一些,张大人安排他们在弘文馆歇下。“赫连大人在此安心休息,等待圣上召见。”
张大人一走,万巡就卸下了工作面具,笑嘻嘻领着江采从弘文馆出来,“听说你要回来,我便找人去打理了一遍,江荇这小子现在住进国子监,屋子有些日子没住人了。”
江采关切的问道:“荇儿,去了国子监?”
江荇就跟着两人身后,万巡偷偷回头瞥了他一眼,转脸继续说道:“是啊,孩子争气,已经在准备开春后的春闱了。”
“我倒情愿他不参加春闱。”
江荇脚步一顿,与两人拉开点距离,慢慢跟上。
看得出是费心打扫过的,江家的大门都擦着锃亮,万巡在门口停下脚步,“我就不进去了。”他退开一步,露出身后的江荇来,“你们父子俩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江采似是恍然又似乎有所预料,在万巡离开之后一下无所适从起来。
江荇抿抿唇,喊道:“爹。”
“哎,哎……”他看江荇,这次是仔细打量,“一晃,荇儿已经长这么高了。”
场面并不如万巡所想的那样有很么话要说,江家多数时间还是安静的。
江采在厨房,江荇在厨房外洗菜打下手。除了水流声,并没有人说话。
但这种感觉,好像也不错。
日落时分,炊烟四起。
江家的上空也难得弥漫起饭香,飘过院墙,飘进隔壁刘婶的外孙鼻子里。
小男孩吸吸鼻子,好香的味道,他放下手中风车,摆着手去找奶奶,“饿……饭饭……香,香……”
江采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脸上带着笑,“快来尝尝爹的手段,这是我在钺国学的,你一定不曾吃过。”
江荇的手筷子停在空气,他少时就想拥有的简单的温情像萦绕在上空的炊烟一样,一吹就散了,他仿佛从幻想回到现实。
“此番回京,钺国和亲事妥之后,父亲是否仍要出使?”
“圣上并无旨意。”江采也不知道。
江荇给父亲,还有自己隔斟了一杯酒。
酒是上次他给万巡的,万巡说江采回来得好好庆祝庆祝,又把酒送了回来。
万巡不爱喝烈酒,就爱喝果酒,有人为此笑话他也不改。
酒一入口,江荇只觉得甜得齁嗓子,他压下嘴里发腻的味道,说道:“明年春闱,儿子若有幸高中,定会想办法让圣上收回成命,应父亲回来。”
江采神色微动,“原来你抱着这般想法……我更不能同意你参加春闱。”
这话江荇先前已经听过一次,再听他已能保持冷静,问道:“为什么?”
“我未能尽到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更不能将你也拖下水……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官场险恶,莫要沾染。”
类似的话万巡也说过,这一次江荇却觉得无比刺耳,“世道如此,不争便是我未鱼肉,任人宰割!”
“你……”江采无声地叹气。
“我不求高官厚禄,只求父亲不在钺地受苦而已!”
今日见赫连烽对江采的态度,江荇便知道他以使臣的身份在钺国行动也多有不易。
江采万巡都叫他过自己的人生,他并不明确自己的人生是怎样的,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不愿意受人摆控。
父子俩相聚的第一顿饭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江采和江荇都不是会吵架的人,两人沉默着回到自己房里。江家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靜得能听清左邻右舍的动静。
隔壁的小男孩半夜醒来哭闹不止,男孩父亲轻声哄着。
江荇翻了个身,闭上眼睡去。
天还没亮,江采已经换好了官服,准备进宫叩拜圣上。他在江荇门前站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伸手,转身走出院子。
江荇听见大门开了又关,睁开眼翻身坐起。
要掌控自己的人生,首当其冲的是解决那个荒唐的系统。
江采是朝堂斗争的牺牲品,被“流放”到钺地十余年,重回京城,他感叹万千,甚至有几分忐忑,他不知圣上如今的态度如何,尤其是在钺国这件事情上。
“臣江采,拜见圣上。”
“江爱卿请起。”圣上的语气里辨不出喜怒,“你在钺国待了有十多年了罢。”
江采毕恭毕敬地回答:“回皇上,十一年。”
“钺国如今是何情状?”
“钺国群臣一半主和一半主战,抵京的赫连大人臣在此之前并无往来,暂不知其立场,圣上可要召见?”
负责操办此事的鸿鹄寺少卿张大人开口道:“这个赫连烽,粗鲁无礼,气焰嚣张!依臣看不如给他个下马威,待到朝贺那日再见他也不迟!”语气中无不愤闷。
柳学海问道:“江大人与其同行数日,可观其有何异状?”
“赫连烽行伍出身,语言难免粗鄙,对和亲一事倒是颇为上心。”说起这件事,江采问道:“和亲公主的人选,圣上是否已有定夺?”
“朕意属昌庆公主。”
意料之中的答案。
众人早已心中有数,只是等圣上一个肯定的答复。
张大人忧心道:“听闻昌庆公主近日……”
“女儿家闹小脾气在所难免,”说完这句圣上轻叹一声,“以后怕是容不得她再如此孩子心性了……”
瑶儿是被惯坏了哄一哄就好,圣上抱着如此心态决定下朝后亲自去安抚昌庆公主。
昌庆公主所居的玉瑶台一反常态,安静的不像话,门口只留两个小宫女,见圣上过来颤颤巍巍的行礼。
“公主可在屋内?”
“在,在……”小宫女话未说完,圣上已经抬步往里走去。
屋内燃着味道极重的熏香,圣上一进门被熏的咳嗽两声,回头训斥当差的宫女。
朝里望去,隐约可见床铺上躺着一个人,用被子蒙住头,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叫人把门窗都打开通风,圣上在床边坐下,“瑶儿,朕知道你不高兴,但你是梧国的公主,当以大局为重……”
他的话像投入海中的石子没有半点回应,圣上也不恼,接着说道:“好了快起来吧,当心闷坏了身子。”他伸手去掀被子,手上的触感不太对劲——软乎乎的,他猛的把被子全部掀开,被子底下哪有什么昌庆公主,只有排成长条形状的软枕。
圣上震怒:“昌庆公主在哪儿?”
玉瑶台的宫人跪了一地。“奴婢们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怎么当的差?主子去哪儿都不知道!”
钺国的人已经到了京城,要和亲的昌庆公主却不翼而飞。圣上虽然震怒但只能按下,暗中差人去找。
同为父亲的柳学海,也发现了柳溶月的不对劲。
“站住!”
柳学海叫住忙着跑路的柳溶月,说道:“你这几日一得空就往院子里跑,是在屋里藏了什么宝贝?”
柳溶月摆摆手笑道:“怎么可能呢?这不是又到了给书局提供稿子的时候……”
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柳学海点点头,说道:“去吧。”
自己的女儿柳学海是知道的,交稿的日子不到眼前是万万不肯动笔,临了才抓耳挠腮苦思冥想。
柳溶月的身影刚过转角,柳学海就轻手轻脚的跟在他身后,虽然女儿的解释没什么漏洞,但男人的直觉告诉他,其中有诈。
柳学海跟到梨花院外,见柳溶月打发了岚风,回自己屋跟做贼一样,左右张望了一下才拉开门一闪而入。
更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岚风一出院门,他咳嗽一声以示存在。
“老爷怎么在这儿?”
柳学海拦住她,“不必通知小姐了,你忙你的去。”然后大步走到柳溶月房门口,他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后推门而……推门……门没推开。
屋内,柳溶月警觉的问道:“谁在外面?”
柳学海将双手背在身后,“是我,开门。”
屋里头一阵乒乓乱响后,柳溶月拉开房门,笑道:“爹您怎么过来了?”
她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柳学海一掌推开她,从她身侧迈步到屋内四处张望着,口中说道:“厨房说你最近饭量大增,刚才忘了问你,所以过来看看,近来身体可有不适?”
“没有没有,只是冬天到了所以吃的多了点……”
柳学海踱步到书桌旁,桌面上干干净净,哪像是柳溶月所说的忙于创作的样子,他不动声色,瞥见屏风后似乎有人影闪过,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没人。
柳溶月紧紧跟在他身边,松了口气,“我突然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爹,不如我们去书房吧。”
“有什么问题在这里问也是一样的,说吧。”
“这……”
柳学海踱步到衣柜前,趁她不注意拉开衣柜的门,和里面的人四目相对。
柳溶月来不及阻挡,只能看着他爹对衣柜行了个大礼,“臣见过昌庆公主。”
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如此荒唐滑稽的场面也不忘自己的礼数。
说实话,在进门之前,柳学海脑海中已经闪过“野男人想要拐走我的乖女儿”“狗东西拿命来”等种种念头,见到昌庆公主他甚至松了一口气。
小场面,没事。
柳学海沉着的说道:“不知公主大驾光临,是臣等照顾不周。”他只字不提长庆公主擅自离宫的事情,接着说道:“臣这便通知圣上,必将昌庆公主安然无恙地送回皇宫。”
“送回皇宫”四个字精准的戳中了昌庆的痛点,她高声喊道:“我不回去!”
“大人!”
柳学海身边伺候的循着他的足迹匆匆赶来,“宫中传来消息……”他在柳溶月门外站定,抬头看见屋内的昌庆公主,惊的后面的话一下都忘了说。
柳学海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仍旧发话,“慌什么接着说。”
“圣上发现昌庆公主不在宫中,正着人去寻。”
柳学海追问一句,“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只有侯爷,还有少数几位大人知晓。”
“你派人去回禀圣上,小心别走漏了消息。”
交代完柳学海转身对昌庆公主说道:“公主请在府上安心歇息,晚些时候送公主回宫。”语气不容置喙,柳溶月半句话都插不上。
“你们、你们都欺负人!!”
昌庆公主气的摔坐在椅子上,柳溶月赶紧摆明自己的立场,“我和他们可不是一伙的。”
“这么说你愿意帮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