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戏傩图
离庭爻最近的一个“人”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将脖子180度转了半个圈,猩红的兔眼像是被血液灌满了,黏稠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流经的毛发被染上了色,尽管它本就不怎么干净。
“你怎么不戴上面具啊?怎么会有人不戴面具呢?”
那“人”一开始还有些困惑,看庭爻没有反应,突然暴起抓住庭爻束好的发尾:“看着我!你看我好看吗?”
它空出来的手痴迷地抚摸着自己的面庞:“这都是面具的功劳啊,你怎么敢不戴!”
庭爻吃痛之余,想去够面具架,无奈还隔着两臂距离。
一个面具轻轻地盖在了庭爻的脸庞上,面具有些大,盖住了一半眼睛,庭爻眨了眨眼,感受着面具给睫羽带来的阻力。
抓着头发的力道松了不少,兔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头转回了原位。
庭爻不是兔人,没法把头转那么一大圈,她和鹿衔背对背谁也看不见谁。
“人群”有些吵闹,如果忽略它们炸裂的谈话内容,庭爻真的会以为这只是普通的话家常。
兔人:“蜂姐姐今天脸上涂的什么啊,远远便能看着脸上的光泽。”
蜂人:“兔妹妹的嘴才像抹了蜜一样呢,不过是女儿酿的蜂蜜罢了,哪有兔妹妹过得洒脱自在,像兔妹妹的毛发一看便知是自力更生的,这手心朝上的日子可不好过啊,还是脚踏实地来得安心。”
庭爻听着它们互相恭维的声音,仿佛置身于夏季最炎热的晌午,好在它们并没有聊太久。
人群慢慢往外散去,庭爻终于能往前行走几步,被鹿衔一把拽住:“这么着急干什么,急着去送死?现在地方宽敞了,你都不看看你救命恩人现在是什么样子吗?真是狠心啊。”
庭爻这才想起来还有面具,顺着面具眼睛看去,只能看见一只放大的青蛙面具。
庭爻顿感不妙,忙把自己的面具摘下来看看,结果刚一离开紧紧贴合的面部,周围的“人”都停止了向前走的步伐,纷纷转身看着庭爻。
庭爻只得继续戴着那不知长什么样的面具,鹿衔忍着笑解释道:“事急从权嘛,要不是我,谁知道那兔子会干什么。”
庭爻随着“人群”慢慢挪动,一边挪动一边记着路线。大部队突然停滞了,庭爻仗着个子还算高,看东西倒也算是一览无余。
在看清的那一瞬间,鹿衔明显看到庭爻的身体僵硬了,紧绷着肩颈。
庭爻内心惊疑不定:“这是什么?这就是米迦勒说的两个世界融合吗?”
这个结论很快就被自己否认了:“不对,这是同一个地点,是同一个世界。”
面前的街道,像是两幅皮影戏重叠,另一个场景正在准备举行乡傩,而这边……
兽人们争先恐后地要去扰乱这场祭祀,到处寻找着可以干扰的罅隙。
庭爻的面前很快便空出了一大片地,像是浸染多了墨汁的毛笔,纯白宣纸作底,那两滴墨汁构成了现在的庭爻和鹿衔。
庭爻抓住鹿衔的手,指节因用力有些发白,心中却像是一滴净水落入热油中,蓦地说:“哪怕前面是山隘,是穷途末路,我也要跳下去一探究竟,这是我想做,也是必须要做的事。你……去吗?”
庭爻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可能是这两天的相处,让她忽略了二人其实并不熟。这个世界上除了米迦勒和她,谁又有这个义务和能力去揽这个烂摊子呢……
若是让她找到了这个事件策划的始作俑者,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宣誉在界外指挥组的大厅打了个巨响的喷嚏,却未引起大家的关注。
“宣组长,快来看,已经两个都检测不到意识了……”
眼睛男紧皱着眉头,说:“是不是随闻那边出了问题?”
宣誉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覃策,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可不止是随闻那边的问题,这便是找到她的后果吗?我们可能惹上大麻烦了……”
鹿衔看着庭爻变幻莫测的神情,哑然失笑。
“将那块玉佩给你,我以为你已经懂了我心中所想。我这个人,怕的人和事不多,你算一个。有些事情,不怕冲动一时的后果,只怕犹豫后的后悔。”
庭爻没遭到拒绝,心情也没大好,只觉得这回答夹杂了太多私心,罕见的没去纠正。
二人随着人群来到傩神庙,傩神庙是存放面具和祭祀的场所。众“人”堆在门口,叫骂声不绝于耳。
“死老马,你踩到我的脚了!”
“谁让你长得太矮了,往人群中一撂怕是半天都爬不出来。”
庭爻和鹿衔是可以进庙门的,于是二人在众兽人愤恨的目光中推开沉重的朱红门。
迈过门槛,领头的人若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过也仅此一眼,便开始请神卜筶。
他身着红袍面向供桌,供桌上供奉着面带金粉、黑发朱唇的傩神,供品供酒皆为上品。
上香过后,便拿出竹干卜筶,合拢于掌心,掷于面前空地上,翻滚几下后归于平静。他上前查看卜筶的结果,只见两面皆为平面向上。
卜筶平面为阳,鼓面为阴。若是一阴一阳为上,则为圣筶,象征着大吉;若是二者皆为平面向上,象征着半吉半凶;若两平面均为下,象征着不吉。
为首的人看到此结果并不惊慌,按照符城的传统,卜筶需进行三次,方才能得出最后的寓意。
再掷一次,亦是二者均为平面向上。
最后再掷时,为首的年轻男子明显有些紧张,他犹豫了一下方才掷出,众人皆屏气等待着结果。
显然结果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改变,竹干最后为两平面均朝下。
是为不吉。
傩神庙内的人群有些骚动。
“怎么回事,以前可从未有过这样的结果。”
“是不是因为阿才是第一次主持起傩才会这样,要不还是把邓老请回来吧。”
“对啊,趁着还有时间,抓紧把邓老请回来吧。”
阿才听着背后的议论声,也不禁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是自己的问题。
里头最小的一个孩子大声地说:“我去请邓老!”
说完便马不停蹄地跑出了门。
阿才自从掷完三次卜筶后,便一直维持着那个查看卜筶的姿势。
小孩很快便回来了,带回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那老人走几步路便要歇一下,短短几步路走了好一会才走到庙内。
老人一眼便看到了像雕塑一样蹲着的人:“阿才?”
阿才听到熟悉的声音方才起身,说:“师父,对不起,我把事情搞砸了。”
邓老慈爱地摸了摸阿才的头:“无碍,先去旁边候着吧。”
“是。”阿才毕恭毕敬地退回众人之间。
邓老站在庙中央,几人抬了张桌子上来放在邓老面前,桌子上摆放着50根蓍草。
以往几十年都是邓老请神卜筶,无奈年事已高,这才慢慢将这份责任传给徒弟。只是眼下青黄不接,他必须趁着他还可以为孩子们庇护,尽快让大家接纳新的人选。只是按如今的结果来看,也许他还是太心急了。
邓老从50根蓍草中抽出一根放在一旁,随意将剩下的蓍草分为两把,从右手的一把中抽出一根放在左手小指和无名指处,将右手中的蓍草搁置,四个四个地数着左手的蓍草,数到剩下四根或三或二或一时,将剩下的夹在左手无名指与中指间。
然后开始数之前搁置的右手分出的蓍草,将剩下的夹在左手中指食指之间。
之前从右手处抽出来的一根加上两次数剩的蓍草,此为一变,结果只能为五或九。
接着数剩下的蓍草,二变结果只能为四或八。
第三变亦是只能为四或八。
三变为一爻。四五为阳,□□为阴。三个多数为老阴,三个少数为老阳。
老阴变为阳爻,老阳变为阴爻。
未变前的为本卦,变后为变卦或之卦。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邓老看着最后得出的卦象,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不免感到疑惑,谦卦是六十四卦中特殊的一卦,六爻皆吉或非凶则利,饶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卦。
不过,总归是个吉卦,占卜过后,便可起傩了。
鹿衔戳了戳庭爻,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神神叨叨的。”
庭爻疑惑地看向他:“你长这么大没参加过乡傩吗?”
鹿衔诚恳地点了点头,庭爻便在一旁为他讲解:“乡傩于每年除夕开始,大概上元节前后结束。三十要起傩,将跳傩搜傩用的脸子开箱,开箱前要问吉凶,毕竟是酬神请愿嘛。一般用竹干就可以了,只不过眼下有些小意外,改用蓍草了。”
鹿衔看着他们庄重地抬了个箱子来,朝着那边努了努嘴:“你信这些吗?占卜之类的。”
庭爻也一直在看着他们,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最好的状态是占卜到好的便信,不好的便不信。”
鹿衔也跟着乐呵:“你倒是活得随心。”
一行人将箱子打开,一张张尘封了一年的脸子就这样冲进人们的视野。
庭爻索性在一旁当起了夫子:“我没参加过这里的乡傩,不过流程都差不太多。大年三十起傩,从正月初一一直到上元节前后,一般是正月十六,跳傩。正月十六当夜挨家挨户搜傩,然后圆傩,乡傩到此结束。”
鹿衔听了个一知半解,看着他们将脸子挂在神龛,用红茶蘸水将其擦拭干净,给傩神换上了整洁的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