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宋虞夜里做了不甚愉快的梦。
天是黑的,乌云密布。风起,潮湿的空气里裹挟着来自水塘的腥气,粘腻在人身上,十分不舒服。她执一盏宫灯,流苏灯穗儿和她的发丝一样被吹得飞扬。
少年赵奉易还没有如今的成熟稳重,喜怒都表现在脸上。
“太子,太子殿下死了。”他胡乱抹了把脸,眼里流露出惶恐来,“我躲不了的,下一个,下一个就是我……”
“阿虞……你会,你会陪着我吗?”
她向他伸出手,纤细的手便与他十指相扣。温暖的温度从她手上传来,好像在传送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殿下。”她眼睫颤了颤,面露歉意,“对不起。”
“我是来告别的。”
宋虞猛然惊醒,在黑暗里坐起来大口喘息。背部已是冷汗涔涔,脑海里全是少年人通红的眼睛和含恨的脸。
“宋虞。”他低低喊她的名字,犹如恶魔低语,“你会后悔的。”
“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女郎,女郎!”绿柳听闻动静,从屏风另一侧匆匆忙忙进了来,“您没事吧?是不是魇着了?”
宋虞表情木讷,眼神暗淡,好似还未缓过神来。
绿柳倒了杯水端过来,拿了颗安神的药丸,伺候宋虞用下,右手顺着宋虞的脊背安抚。
宋虞重新躺下,望着黑漆漆的窗外,眼神却没有聚焦,她问:“什么时辰了?”
绿柳道:“方才寅时一刻,女郎。”
宋虞往里面缩了缩,道:“上来陪我会儿吧。”
绿柳只当女郎做噩梦惊吓住了,“嗳”了声,吹熄了灯,脱鞋上床,躺在了宋虞身边。二人依偎着,绿柳越发感觉到女郎的瘦弱单薄。
“入宫这几天,感觉如何?”宋虞静静发问。
绿柳苦笑一声:“不瞒女郎,入宫之后,奴婢只觉得脑袋都不是自己的了,好似随时都能叫人摘了去。”
“是啊。”宋虞长叹一口气。所以她想出去,她不惜消磨旧日情分也要激怒他,不过是想他厌烦了便能放她出去。
什么女官职位,什么荣耀富贵,她不稀罕,她不愿将余生耗在这里,永远提心吊胆,看那人脸色,仰人鼻息生活。
“奴婢斗胆一问。”绿柳没忍住,斗胆将疑问说了出来,“女郎与陛下……好似有往日情分在?”
宋虞“嗯”了声,“你素来心细,瞒不过你。”
绿柳心道这可不关心细不细,两人之间的怪异谁看不出来呢?
“奴婢觉得很奇怪。”绿柳接着道,“陛下赐女郎官职,平日里也对女郎关怀备至,既然看重,又为何一言不合,就要对女郎发脾气?”
想起女郎腰间的青紫未消,绿柳更是心疼。
“他对我有情,我不意外,对我有恨,那也是我该得的。”宋虞静静道,思绪又飘向了十年前,“当年,本就是我负了他。”
绿柳不曾想还有这干系在,当场惊讶地吸了口冷气,又突然想起女郎孤身至今,不曾考虑婚嫁之事,难不成竟是为了陛下?便又道:“既然女郎与陛下彼此情意未消,那便是缘分未了,那女郎可曾想过留下来?”
留下来再续前缘?
宋虞轻轻笑了声,“如果因着一点年少情意,我便要留下来,那十年前,我又何必要走呢?”
这话绿柳就有些听不明白了,但绿柳极有分寸,不再追问当年之事。只听宋虞幽幽叹息。
“绿柳,我本来就是一个极自私的人啊。”
说她不喜欢赵奉易那是假的,可情爱没有留下她也是真的。她的理智永远比感情占上风,叫她清醒地抽离出来。
虽然难受,但,也不至于不能忍受。
“女郎这样说,奴婢可不依。”绿柳额头贴了贴宋虞的下巴,认真道,“女郎若自私,大可不管二小姐死活,不必进宫来受磋磨。女郎若自私,大可在我们犯错时划清界限以求清净,不必费心思求情保我们性命。”
“女郎啊,倘若女郎真自私些,依女郎的才情,找一个不愁富贵的夫家多么容易,一走了之又有谁能说女郎的不是?女郎又何必为了宋家门楣不倒苦撑了这么些年?”
宋虞摸摸绿柳的脸,笑道:“就你晓得夸我。”
绿柳被说的脸一红,道:“奴婢可真是字字真言。”
“晓得了晓得了。”宋虞只笑,“快些休息吧。”
两人不再说话,呼吸渐渐平稳,沉入梦乡。
第二日。
宋虞这个夫子上任之后,先去瑶华宫拜见了陈贵妃,也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学生令微公主。
陈贵妃出身武将世家,父亲是当今手握重兵的龙虎大将军,是连赵奉易都要忌惮三分的存在。赵奉易当年能顺利登基,少不了陈将军的支持。
陈贵妃是陈将军独女,自小跟在陈将军身边千娇万宠,没在后院里拘着过,因而没怎么读过书,也没学过什么世家礼仪,养出了跋扈的性格和简单的头脑,说话做事全凭喜怒,很是任性随意。
座上的女子肤若凝脂,丰神绰约,满身绫罗绸缎,珠宝玉饰,贵气逼人。眉毛上挑,显得有些气势凌人。
见到宋虞,陈贵妃高兴地不得了,全然不顾什么尊卑规矩,拉着宋虞的手热切道:“早闻宋女官大名。”
宋虞忙道不敢当。
“谦虚什么,本宫早年一直跟父亲在豫州驻守,虽没与你见过面,但也听过宋女官的名声了。”陈贵妃大笑,凑到宋虞耳边悄声道,“尤其是你掌掴丞相府小姐那事儿,本宫听了都要大呼痛快!你不知,本宫早年也在她手底下吃过亏呢。”
偏偏提到这事儿,宋虞面露尴尬:“承蒙娘娘厚爱,陈年旧事,臣女已然快忘记了。”
陈贵妃比宋虞小好几岁,性子更活泛。自小生于豫州长于豫州,在陈将军尚未掺和进夺嫡之争之前,是极少进京的,因而与宋虞等千金贵女没见过面,也并不熟识。
陈贵妃与宋虞说了好些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譬如她与苏妍妍脾气相冲,打小就结了梁子;譬如她娘过世早,父亲没续弦,极疼她;再譬如,她十四那年入京,于王公贵族一众公子里,一眼就相中了赵奉易。
提及今上,陈贵妃眼睛亮亮的,掩饰不住,也无需掩饰对赵奉易的爱意。
“父亲那时是极为反对的,他说天家规矩森严,我们陈家不愁富贵,只要嫁个老实会疼人的就足够了,但最后还是没拗过本宫。”陈贵妃眼里流露欣喜,“陛下贵为天子,自虽然不同于寻常丈夫,但还好对本宫多有爱重,如今本宫虽不是皇后,也是宫里头一份的尊荣,又有小公主在身边,也算是遂心了。”
宋虞挑眉,这也能随便拿出来说?就差没把对后位的野心标脑门上了。心下感慨陈贵妃不愧是有底气的,胆子大的很。
看得出,陈贵妃从小到大被保护地很好,没什么城府,也不懂得堤防人。有什么说什么,倒是没有什么试探遮掩,只是太过直白,有时也叫人难堪下不来台。毕竟,她陈贵妃可不会也不需要看人脸色呀。
坦白来说,比起云妃那样的精明人,宋虞还是更喜欢和陈贵妃打交道。当然,如果她不是赵奉易的贵妃,就更好了。
对于赵奉易的妻妾们,宋虞本能地有些防备和抗拒。
听陈贵妃说起赵奉易的少年事,宋虞掩去心中酸涩,心道还是赵奉易瞒得好,不然依陈贵妃直来直去的性子,她若知自己与赵奉易少年时期还有些的旧事,必然不会如此客气。
“饶是本宫大字不识几个,也知道念书的重要,本宫没读过书,吃了多少亏,柔儿可不能像我。”柔儿是令微公主的小字,陈贵妃叹口气,拍拍宋虞的手,“女官是宋太傅的后人,又在先皇后身边侍奉过,把令微交给你,本宫很放心。”
“令微,出来见过夫子。”
言罢,内室里锦衣玉食的小公主拖着繁琐华丽的裙子探出了头来,怯怯懦懦的样子,倒叫宋虞吃了一惊。
“见过,见过夫子。”令微歪歪扭扭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礼,头垂得很低,一副羞涩的样子。
陈贵妃这等嚣张跋扈出名的人物,居然生了个内向的闺女!
“公主快请起。”宋虞扶起令微,小姑娘一溜身,跑到陈贵妃后面去了。宋虞蹙眉,“公主可请过教养嬷嬷?”
但凡请过教养嬷嬷,也不至于连个见礼都行不好。如此怕生扭捏,哪有半分皇室公主的样子?
可偏偏陈贵妃还不觉得有什么,她养孩子也没经验,随着性子来,可能也只觉得自家公主天生寡言少语些。
宋虞心道,怕是陈贵妃未在宫里待过,不曾见过世面,若是她见识过当年皇后娘娘培养锦华大公主所做的一切,也许就该感慨当年自己父亲以宫规森严为由阻止自己入宫确实言之有理了。
提到这儿,陈贵妃叹一口气:“哪请过嬷嬷呢,前几年局势那么乱,本宫与柔儿整日在王府缩着堪堪自保,后宫被前谢贵妃把持在手里,本宫生怕王府混入些居心叵测之人,哪里敢请嬷嬷呢?”
赵奉易也是这几年才登上皇位的,前些年,日子确实难了些。
“说来不怕女官笑话,陛下国事繁忙,不怎么来瑶华宫,令微极少见她父皇,本宫又是个随性不拘礼的,不曾注意这些,孩子便养成了这样。”
“那太后娘娘,不曾插手过公主的教养?”
“不曾,太后娘娘礼佛喜静,连宫妃日常的请安都免了,独居在庆禄宫,只许小宁妃陪着。”陈贵妃摆摆手,不以为意,“本宫从入宫就没见过太后几面,别说教养,怕是本宫出身乡野,太后她老人家看不上本宫罢了。”
宋虞心下讶异,她记得如今的宁太后,也就是当年的宁妃,是个极温婉和气的人。赵奉易疏忽女儿就罢了,连太后都对唯一的公主不闻不问?那可是她唯一的亲孙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