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车轱辘轧过石板路,伴随着哒哒马蹄声,人流涌动,几辆不起眼的马车随着车流行至入京口便停了下来,等着士兵们的检查。当今皇上年前才刚刚从夺嫡之争中胜出,刚刚登基,京中各种残余势力依然活动着,特殊时候,入京关口便查的严了些。
百姓们不懂政治,对于繁琐的过程只觉麻烦,叹气连连。而在一众抱怨声中,这几辆马车却格外配合。
领头的马夫将众人的户籍册和官府的证明文书递了过去,那士兵接过,像往日检查一样草草翻过,目光却在其中一页上停了下来,面露震惊。
马夫皱了下眉,随即陪着笑问:“官爷,这文书,是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不妥,因着是外省人,多看了两眼罢了。”那士兵不再多言,立马放了行。
马夫点头哈腰着谢过,领着马车进了京口,汇到来往的车马人群里。
而那被远远甩在身后的士兵却搓了搓手,一溜小跑到另一个看起来官职大些的头头身边,尽数禀告了上去。
“真的?没看错?”那头头挑了挑眉,问。
“属下仔细看过了,姓名,地址都是一样的,万不会出错!”
“好小子!”那头头大笑起来,用力拍拍士兵的肩膀,“领赏去吧!”
“谢头儿!”
很快,这消息便层层上报,呈到了某人的案桌上。
入了京口,车窗外人声开始嘈杂起来,胡嬷嬷温和沙哑的声音从马车前头传来:“女郎,咱们到京都了。”
马车是自家寻常的马车,不比外面街道上达官贵人的豪华平稳,颠簸摇晃一路,宋虞早就腰酸背痛,连着腿脚也发了麻,但她仍然板板正正地坐着,不管人前人后,永远刻板规矩,一丝不苟地像她这二十五年不起波澜的人生。
宋虞轻轻抬手,将马车窗帘掀起一角,繁华街道便映入了眼帘。人来车往,小贩叫卖,孩童嬉闹,空气中弥漫着不知是糖葫芦还是桂花糕香甜的气息。
她收回了手,轻轻叹了口气。举家回乡□□年,她没想到会再次回到这里。
马车哒哒,驶向一处不起眼的居民小巷,顺着小道驶了进去,最后在一扇落了锁的门前停了下来。曾经青瓦白墙,黑漆木门,而如今墙皮脱落,漆色斑驳,瓦块零零散散,残次不齐。院子内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杂乱的枝叶已经越过了院墙,探出头来,在这晚秋的冷风里摇摇欲坠,格外萧瑟。
整个宅子都透着一种荒芜和衰败,再不复往日的秀丽清隽。
胡嬷嬷扶宋虞下了马车,随行的小厮拿着钥匙前去打开了门上生了锈的大锁,锁链扯动发出晦涩的刺耳声,一行人进了院去。
“奴给女郎寻了处客栈,这旧居未曾打扫,还不能住人。女郎过些时日再来便是。”
宋家这所宅子不算大,是全家跟祖父刚来安都时买下来安置的,那时候祖父还不是闻名一时的宋太傅,全家人的积蓄也就只够在这僻静的小巷买下一处二进的宅子,祖父母住正房,宋虞姐妹俩与父母各住一个厢房,日子过的紧巴巴的。
后来祖父声名大噪,一家人住进了御赐的大宅子,权贵一时。再后来,祖父告老还乡,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尽数还了回去。如今宋虞再回到京都,能落脚的也就这一方天地。
宋虞坐在石凳上歇了歇,道:“嬷嬷,我想今日就进宫去。”
胡嬷嬷抬头看了看天,已过晌午,太阳已经移到了天空西上方,叹一口气道:“奴知女郎忧心姊妹,只是这几日奔波未免太赶了些,奴实在担忧女郎身体。”
“不见阿妹,我怎能放心。”宋虞垂了眼帘,“这把刀悬我头上,与其吊着胆子受折磨,不如早死早托生。”
“呸呸呸,什么死什么生,女郎快少说这些晦气话!”胡嬷嬷急着呸了两声,将怀里抱着的披风抖落开,披到了宋虞肩上,喉咙里忍着哽咽,“咱们家两位女郎,一定一定,都会长命百岁的。”
宋虞到底拧不过胡嬷嬷,寻了处客栈住了下来。简单用了些饭,胡嬷嬷便带着两个丫头搬了浴桶进来,烧水布置,为宋虞沐浴更衣,伺候宋虞上了床。
丫头红玉拿着帕子为宋虞拧着湿漉漉的长发,声音清脆洪亮:“何叔已经带着手脚快的几个回去收拾庭院了,想来不日后女郎便能回自己家了。”
宋虞接过红玉手里的帕子,自己打理起头发来,眼眸低垂,轻轻道:“家?哪里还算个家呢。”
祖父与父亲接连病逝,母亲也缠绵病榻,唯一的妹妹如今还困在那宫里,生死未卜。这个家,早就零散地不成样子了。
红玉知她心中难受,抱住自家女郎瘦削的身体,宽慰道:“女郎莫急,马上就能姐妹团聚了,该高兴才是。”
“是,该高兴才是。”宋虞悄悄揩去两滴泪,打起精神来,她还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应付宫里那位儿呢。
一别十年,这十年他声名鹊起,他集结权力,他忙忙碌碌最终在腥风血雨龙争虎斗之后取得胜利。现在好了,他清闲了,便开始着手翻旧账了。
而很不幸的是,她宋虞,便是他要算的第一个旧账。
宋虞躺在被窝里,毫无睡意,眼睛睁着,空洞地盯着某一处虚无。红玉吹熄了灯,屋子便被黑暗笼罩。宋虞好容易合了眼,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是梦。
同样的石板路,同样的京门,马车摇摇晃晃,扎着两只小揪揪的女童正扒着车窗,嘴巴张成了圆形,发出“噢噢--”的叹声。
“阿姐,娘亲,我们到京城啦!”
“宋萝,坐下。”稚嫩却严肃的女声响起,女童登时就老实了下来。宋虞将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宋萝捉回来,摁到母亲旁边,警告道,“记着阿姐说过的话没,到了京城,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瞎胡闹了。”
宋萝钻进娘亲怀里,小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她这个长姐像极了祖父,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的,比父亲还严肃。偏天生敏捷聪慧,深得祖父真传,祖父欢喜得很。
娘亲摸了摸宋萝毛绒绒的脑袋,笑道:“阿萝还小呢,你少吓唬她。”
宋虞叹气:“我的娘亲,您是还没明白过来么,这京城,哪里是人呆的地方。”
“小小年纪,说话总跟个小大人似的。”娘亲捏了捏她白腻的小鼻子,“哪里像个姑娘家,都不可爱了。”
宋虞捂着自己的鼻子,心道:可爱?不就是就是傻里傻气么?我才不要。
娘三个其乐融融,眨眼间场景变换,却是数年后。
几乎不开窗的房间光线昏暗,弥漫着日积月累的中药味儿,妇人面色灰白倚着床榻,双颊凹陷,已是病入膏肓,早已不复往日端庄的妇人姿态。残存之年,却一直拉着宋虞的手,一声声喊着:“阿萝,娘的阿萝,娘没有,娘没有不要你啊……阿萝,回来呀……”
宋虞坐在床前,攥着娘的手,眼泪大颗大颗掉了出来。
再睁眼时,日光已经洒满了房间。宋虞怔了会神儿,还没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我这都做了些什么梦……”她苦笑了下,红玉已经推门进了来,看见她起身,忙过来伺候着,“女郎醒了,嬷嬷刚才还叫奴们不要吵,好让女郎多睡会呢。”
宋虞拿着过了水的湿帕子净面,接过沾了青盐的马尾刷漱口。
“对了,一大早还有一位大人来过,说待他下了朝便过来见女郎您。”
“大人?可留姓名?”
红玉摇头:“没,没听他说,但是嬷嬷好似认识他,那位大人对嬷嬷也是客客气气地,看起来很温和良善的样子。”
宋虞顿了顿,拿帕子擦干净手,尚才开口:“我晓得了,叫绿柳替我上妆罢,要庄重些。”
红玉“嗳”了声应下,出门寻绿柳去了。
只留宋虞一人,对着泛黄的铜镜愣神。
倘若说十年之久,这京城还有谁记得来寻她,那便只有旧识旧友,段识渊,段大人了。
估摸着时间,宋虞戴着轻纱帷帽,裹得严严实实地上了醉裕酒楼。店小二一路引着人上了楼,房间门轻轻推开,那人正坐在桌前,等候多时了。
“我来的不晚,谁知你却更早。”宋虞摘了帷帽,入了座。从前段识渊也这样,好友聚会,他是最早一个到的,将所有一切安排妥当,几位朋友们才姗姗到来。
已过十年,面前女人依旧消瘦单薄,熟悉的面容不似往日的明艳,妆容雍雅,多了些成熟的沉淀。柳叶眉温婉,乌黑的长发绾成堕马髻,只插了一只润玉簪。眉眼弯弯,正笑意盈盈地看向他:“段大人,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不见。段识渊怔了怔,先为宋虞倒了一杯清茶,失笑:“叫什么段大人,生疏了。”
宋虞接过茶杯握在手里:“我昨儿刚到,今儿你就来寻我,看来消息传的挺快的。”
“我昨儿就得到消息了。”段识渊微微蹙眉,“他根本就没想瞒人,消息是过了明面的,谁都能打听得到,怕是宫里消息比我还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