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是坚持者”
威廉白斯在波士顿的麻省综合医院躺着,做了肌腱修复手术。爆炸时的铁钉穿刺,虽然没有伤及骨骼,但对股二头肌、股四头肌下边的肌腱群造成致命性的破坏。
“虽然恢复后不会影响正常的日常活动,但将无法胜任疾速冲刺、深蹲、举重之类的剧烈运动。”医生说,“半年内不要跑步。”
白斯看着自己毫无生气的一条腿,又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医生,“可是,我是一个运动员。”
“我知道。”医生冷静客观地说,“以前曾经有不止一次的膝关节韧带损伤,是不是?橄榄球或者篮球。”
“橄榄球。”
“很好。你可以跟你的橄榄球生涯说再见了。”医生说完,就匆匆离开了病房。
而白斯一直盯着医生离开的方向,好像还指望着他会回来一样。
阿壮默默地坐在病床边,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白斯蓝色的眼睛盯着门外空荡荡的走廊,有些失神地喃喃:“……我不敢想象,那竟是我人生最后一场比赛。”
波士顿爆炸案的后续,是关于□□的非议。
无论是在网络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对□□的指责和谩骂都屡见不鲜。有一回阿壮和赖雅一起自习,在图书馆门口买咖啡,就听到旁边有人说:“□□教义本身就有问题,对异教徒缺乏宽容。”
立即有人接口:“对!所有□□都应该抓起来!”
阿壮爆脾气上来,跳着脚过去嚷嚷:“罗马教廷从古到今烧死多少女巫啊,基督教对异教徒就很宽容吗?因为一个□□杀人,要把所有□□抓起来;那一个白人杀人,你要把所有白人都抓起来吗?”
说闲话的本是一帮理工科宅男,哪里说得过阿壮。阿壮还要嚷嚷,赖雅一把把她拖走了。
“听到这样的话,你不生气吗?你不争辩吗?”
“总会有人这样说的,有什么关系。”赖雅捧着咖啡往回走。阿壮看到她的安静得近乎不正常的表情,心里很难过。
赖雅回头,朝阿壮优雅一笑,“没什么的。该很习惯了。”
那个微笑让阿壮更难过。
我得做点什么。阿壮想。
周一阿壮回学校上课。给白斯他妈发了一封深情无比、声泪俱下的道歉邮件。白斯夫人特地打电话来请她不要担心,忘记过去。阿壮见对方没有要她赔偿的样子,登时心安理得地好好学习了,也没再去波士顿看白斯。
两周后又在校园里看见白斯。
他没用轮椅,直接架着拐杖,在清早匆忙赶去上课的人群中显得十分惹眼,阿壮大老远就看到他。他扶着双拐在路上磨磨蹭蹭地走。有时走道狭窄,他就很乖觉地让在一边,让其他人先过。
白斯在前面慢吞吞地走。阿壮在后面慢吞吞地跟。
人文课大多在老校园的老房子里。那些老教室大多没有电梯。下课后阿壮出门,果然又看到白斯。这时离下课铃响已过了十分钟,该走的学生都走光了。楼梯上很空。阿壮站在台阶上,看着白斯拄着拐杖艰难地往下爬。白斯听到身后有人声,就收了拐杖,单脚撑地立在侧边。回头看时才发现是阿壮。
“早上好,壮。”白斯干巴巴地说。
“哦早,威尔。”阿壮答。想开口问要不要帮忙,又觉得白斯那张扑克脸已经拒绝了她。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五秒,阿壮忽然问,“你那个粘纸项目怎样了?”
“完了。”白斯干巴巴地说。
“完了?——你做粘纸的机器还在吗?”
“在。”白斯干巴巴地说,“怎么?”
“我想做点事情。”阿壮说,“我需要钱。”
白斯脸黑了一下。
“我残了以后,我妈确实很慷慨地给了我一笔钱买蛋白质。我可以还你一小部分,但没法都给你。”
阿壮无语,这家伙以为她在趁火打劫。“我没要你的钱。我想让你跟我一起赚钱——那个粘纸项目!”
“我说过,那个项目已经完了。”白斯毫无兴趣地说,“我买设备和材料花了一万二,房租投了一万。我本来想分期做,结果一期都没卖出去。”
阿壮心想,真是好朴实的创业,只管生产不管营销。
“我表述不当。不是你跟我一起赚钱,而是你帮我打工。我会给你20的股份。”阿壮咧嘴一笑说,“我们来重启那个众筹项目吧。”
阿壮跟白斯去榆树街老屋验货。制作粘纸的设备占了房间一个角落,有激光打印、加膜合成两部分。工序不是太复杂,样品出来效果也很好。阿壮看了十分满意,当即开始跟白斯商量商业计划。
“名字就叫isticker。‘坚持者’与‘粘纸’正好一语双关,都是sticker。主题就叫‘我是坚持者’……我们需要至少两个主担当的平面设计师。我画图画习惯了,可以充当一个。另一个可以找加默,她辅修平面设计。再让她把艺术系的人叫上。我负责设计出图,你负责生产加工。”阿壮说,“之前你的众筹项目失败,最关键的问题在于缺乏理念。如果只是制作粘纸,网上有这么多专业粘纸供应厂商,人们为什么要找你?……我们的优势,在于立足校园。我们可以有一个足够漂亮的理念吸引校园客户群。剩下要做的,只是把这个理念包装好,推出去。”
“你的意思是局限在我们学校?”
“对。耶鲁是我们的第一客户……我想把筹资目标设成十万美元。十万美元入账,一半给你回本,剩下归我。”
“你疯了……印刷品类创意筹资,筹得上一千刀就很了不起了。艺术类基本上没有超过一万的。十万……你疯了。”
“有志者,事竟成(wherethereisawill,thereisaway)。”阿壮咧嘴一笑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威尔(will)……你,就你啦!负责从学校内部拉三万。兄弟会会标可以做粘纸吧?你们兄弟会这么有钱,肯定不在乎花一千刀定制粘纸的。学校各大社团肯定愿意宣传自己吧?我们承诺帮他们设计徽标,做粘纸——可以贴电脑的那种。lgbtq社团需要徽标吧——哈,设计都免了,直接给他们印彩虹就行!哦哦,还有你们橄榄球队拉拉队,还有学校各大体育社团,体育赛事让观众加油,那粘纸可是成千上万的需求量啊……”
白斯沉默了。
“怎么样?你可以吧?兄弟会、橄榄球队两层关系,再努力多做几个社团,三万刀不在话下吧?”
“我不确定我是否正确理解了你的意思。”白斯干巴巴地说,“你似乎在建议,我应该拄着拐杖去各个社团一个门、一个门地去敲,然后低声下气推销粘纸。”
“是的。你的理解能力很出色。”阿壮称赞说。
“……你看不出来我腿瘸了吗?”
“腿瘸才感人啊!”阿壮说,“你想,一个健康的、活蹦乱跳的白斯出现在你面前,你肯定恨不得拿石头把他砸死吧?可是一个腿瘸的威廉白斯就不一样了!大家会想:啊,多么感人,他虽然身有残疾,但是他的意志像钢铁一般坚定,依然为了理想,拄着拐杖努力推销粘粘纸……”
白斯印堂发青。
“……你觉得我真的肯给你这样打工吗?”
“哦肯定的。”阿壮嘿嘿嘿坏笑三声,“要不你怎么还我钱呢?”
阿壮找到加默,告诉她自己为什么要做粘纸项目。加默一听理由,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并且又从本专业找到几个愿意参与的设计师。
阿壮然后找来米亚和克莱尔。阿壮用接下来两周,除了击剑以外的所有课余时间,摄制了一部时长五分钟的短视频宣传片。
米亚是学戏剧研究的,早有心想尝试制作自己的微电影。这部宣传片让米亚过足了导演的瘾。阿壮负责扛摄像机,克莱尔负责布景打光,米亚在旁边给临时演员们讲戏,用两周时间拍好素材。
阿壮又联系远在德国的乔伊斯,请他贡献一段煽情的背景音乐。乔伊斯基于《怪物史莱克》一首名叫《我是相信者》的插曲,在德国制作了一个《我是坚持者》的复制版。
接下来这三星期,阿壮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除了日常课业和击剑训练,全身心扑到视频后期制作上。三周后成品出炉。所有参与短片制作的人们聚在阿壮寝室里,在电脑屏幕上观看视频。
“我从以色列来。”沙伦戴着金色的大耳挂,裹着一条蓝紫相间的华丽披肩,坐在老校园绿色的草地上,怀里抱着笔记本。笔记本背上,是一个‘战胜癌症’的粘纸,“我的妈妈在我七岁时,因为癌症过世。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我一生的热情,在于战胜癌症。我是未来的医生。我是坚持者。”
“我是斗牛犬击剑队的一员。”德瑞克酷帅地出现在镜头前,一身白色击剑紧身衣,做出一串效果炫酷的连刺动作,然后潇洒转身,脱下头盔手套,手套与头盔上分别是萌萌的斗牛犬贴纸,“我们击剑队,在过去的三十五年中,从来没有拿过冠军……但是我们不会后退。allez!allez!——我是击剑者。我是坚持者。”
“我曾是斗牛犬橄榄球队的一员。我热爱奔跑,享受为梦想而孤注一掷的时刻。”白斯拄着拐杖走进镜头,t恤上贴着斗牛犬与橄榄球贴纸,远景是橄榄球运动员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的身影,“现在我的腿坏了。我再不能奔跑,但是我知道我的队友,他们不会放弃!——我曾是橄榄球运动员。我将永远是坚持者。”
“我是一个白化病人。”加默一头银发,一脸苍白地站在阳光下,手背上有“勇气”字样的贴纸。她的声音很轻,便是很坚定,“医生告诉我,不可以晒太阳。于是,从小到大我都躲在阴影里。可是,我多么想大大方方地站在太阳下啊!……今天,我终于迈出了这一步,有勇气面对我的颜色,面对周围陌生的目光。我感谢一路上曾经帮助我的朋友,并且也渴望帮助那些同我一样曾经历隔离、焦虑、痛苦的孩子们。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参与这个项目。我想帮助更多角落里的人。——我是白化病人。我是同性恋者。我是坚持者。”
“我出生在肯尼亚。我有黑色的皮肤。”菲尼丝和她的朋友出现在镜头前,他们的脸上、手臂上、衣服上,贴着各种各样的粘纸,“我相信每个独立的个体,都有他闪闪发光的那一面。我相信公平正义,相信每个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竞争,相信每个女孩,都有被认可和被欣赏的时刻……现在我知道,只是相信还不够!我想要世界改变,并且愿意成为我所相信的改变。我要让世界变得更好——我是黑人女孩。我是坚持者。”
“我来自约旦。”赖雅带着微笑出现在镜头前,她周围站着一群□□同学。赖雅搭着浅黄色的头巾,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曵地罩袍,优雅高贵如公主,“作为一个女生,我曾经历歧视和怀疑。作为一个□□,我曾经历误解和非议……但是我不放弃。我想要为更好的世界而努力,尽我所能,鼓吹平等,消除偏见——我是□□。我是坚持者。”她说完,轻轻把门关上,门上贴纸写着,“吃,祈祷,爱”。
“我来自中国。我的梦想是成为建筑师。”阿壮站在希尔曼学院门口,有来往的学生停下来驻足看她,阿壮对着镜头款款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名叫琳达。她和我一样,想要成为建筑家。可是再也不能了。就在不久前,她选择了自杀……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发起‘我坚持’这个众筹项目。我们为有理想的人们制作粘纸。收入所得的一部分,将用于成立一个反自杀协会,帮助有心理障碍的人们,鼓起勇气,面对生活——我会是未来的建筑师!我是坚持者。”阿壮说完,把“我是坚持者”的贴纸,贴在希尔曼学院的红墙上。
最后三十秒,《我是坚持者》歌声响起,镜头在路上推移,路上的人们先先后后奔入镜头,贴着各自的粘纸,或两人,或三人,对着镜头齐唱“我是坚持者”。音乐高潮,气氛无比热烈。最后镜头移向夕阳下校园一角,归于静谧。字幕缓缓浮出:“消除歧视,帮助他人。坚持梦想,分享爱。我是,我们是,坚持者。”
短视频放完,先是有三秒的沉默,然后寝室里爆发出一阵响亮无比的掌声。参与视频制作的人们互相拥抱,互相安慰,互相确认,彼此对彼此说:“是!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想做的,我们会坚持。”
阿壮在“一脚开始”上注册账号,正式立项,上传粘纸样品,上传反自杀协会的方案资料,将期限设定为60天,将筹资金额设定为8万,最后上传宣传视频。
阿壮上传时,白斯汇报他筹款情况:不到两千。
“我……嗯……我很担心……”白斯吞吞吐吐地说。
“担心失败?”阿壮黑着眼圈哈哈一笑,豪迈地拍拍白斯的肩,“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失去了。担心毛线啊!”
三天后,阿壮站在国家大学体育联合会击剑锦标赛的赛场上,心里想的是一模一样的事情:从来就没赢过,干嘛担心输啊!
登高惧跌重。但是对于登一脚、摔一次,登两脚、摔两次的体育弱队来说,直着摔跟横着摔,并没有什么区别啊。
阿壮带着一点微笑看对面那个哈佛对手。她的脸看起来镇定自若,但是她握剑的那只手,能看出紧张。
她想赢。
阿壮也想赢。很想赢。但是,内心深处她知道,有比一时一地的胜负更重要的东西。
阿壮想起海师傅那只握着扫帚柄的、布满皱纹的手。她想象自己从那双苍老的手中郑重接过剑。力量、执著、忠诚,还有热爱,好像都在里面了。
阿壮跟对手握手,戴头盔,戴手套,然后握紧手中长剑。
月光,风雨,和海洋。
阿壮在心里轻轻说,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