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建筑工地的白人小孩
五月课业全部结束。阿壮在六月回了一趟福建,六月底回到纽黑文参加学校的击剑训练,一面找了兼职。暑假还肯留下来参加集训的人很少,教练也时来时不来。击剑不是大学体育的热门项目,无论是学校还是学生,真正投入的都非常有限。倒是橄榄球队,弱归弱,训练抓得十分积极,动不动就把佩尼威尼体育馆的一层楼包下来,给运动员做体能训练。
阿壮一共接了三份暑假兼职:给哈尼切奇做研究助理,整理华北地区的考古材料;给社会学系一位教授翻译关于中国人婚姻观念的访谈材料;还有给海师傅的中餐馆送外卖。闲下来的时候,阿壮就从海师傅那里学他自创的曲子。
还有一个活从四月份就开始了,占了阿壮最多时间,但却完全不挣钱。是给杜子腾当助理。杜子腾年初时就决定参加法国尼斯市议会主办的一个建筑项目比赛,题目名叫“公共浴房的重生”,内容是为尼斯郊区一个荒弃已久的海滨浴房提供翻新方案。前三名有七千欧元的奖金,并有可能与尼斯市政府签约,将设计方案付诸实践。
杜子腾本来已经有了自己的初步方案,可是阿壮一加入,对他的方案诸多不满,又开始嚷嚷她的木构设计。
“海滨浴房是可以做木结构。”杜子腾说,“但是,你是把澡堂做成乾清宫太和殿和尚寺,洗澡的人会hold不住好么。靠谱点啊拜托!如果能进前三,七千欧元奖金全都给你。如果进不了,那咱就什么都白干了。”
无论是做研究助理还是做杜子腾的设计助理,阿壮都要成天对着电脑。反倒是二四六给海师傅送外卖的体力活,能让眼睛和脑子好好休息。
海师傅的亲戚经营着一家名叫“中园”的中餐快餐店。虽然离老校园很近,沿街直走就到贝克莱学院,可是因为它在有一点荒凉破败的榆树街西端,周围都是黑人街区,附近就不那么太平。
店面很小,菜谱也都是上个世纪的粤系菜,网上评分也是可想而知的低。因为不是什么豪华餐馆,来店里吃饭也不要小费,点外卖超过二十刀也不加配送费。常在这里叫外卖的,除了没有收入的穷学生,就是附近工地上的打工人。
周六阿壮替海师傅送外卖。有人叫了二十份快餐,都是大鱼大肉,要求送到西北诺顿街的某处建筑工地。店里备好餐,阿壮装上单车戴上帽子准备出发。海师傅还有点不放心:“这里往西北走一路都是黑人区,你一个小姑娘……”
阿壮夸海口说:“洒家练过的!才不是什么小姑娘!”
海师傅说:“那也小心。大半天的应该没什么事。要走主干道!没修草坪的街区都有点乱。小心不要拐到那些僻路上!”
阿壮早就跨上单车,回头挥一挥手,风也似的走了。
沿主干道一直骑到诺顿街再往北拐,不久就到了一处建筑工地。一路过来几乎没看到行人,很有些荒凉。阿壮虽然胆子大,一个人骑车心里也有些惴惴。
诺顿街往北不远就是南康奈狄格州立大学,而这工地就在学校旁边,好像是正在新建什么艺术会展中心。已经造了两层,起重机在半空中忙碌。楼旁的空地上堆满钢材木材,有工人在搅和水泥。工人里大概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白人,其余都是墨西哥人和黑人。
阿壮停了车就给客人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粗嗓子的墨西哥人,说他打发人过来结账。阿壮在原地等着。大日头底下,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白人小伙从脚手架上爬下来,然后朝阿壮走过来。
阿壮把外卖箱子从单车上抱下来搁在地上,回头对那人说:“五份左宗鸡五份西兰花肉片五份咖喱鸡五份烤串炒饭共一百六十四——”她说到这里忽然打住,张大了嘴巴。
那人穿着带黄条的橙色安全服,安全服底下的t恤衫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下身一条牛仔裤满是灰尘。球鞋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乱蓬蓬的金发从安全帽底下探出来。
奇妙的是此人长着一张威廉白斯的脸。
“威廉……威廉白斯?”阿壮有些不敢相信地说。说完立即后悔。长得像?她脸盲?在她眼里白人都长威廉白斯那熊样?
对方显然也吃惊不小。他脸上的惊讶证明他确实是白斯。
他立即后退了一步,接着,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恼火地张开嘴,但又好像立刻泄了气,最后出口只是干巴巴的一句:“你可以叫我威尔。”
他说完,忽然才想来似的往牛仔裤里掏钱。翻出一个口袋,只有几枚硬币;翻另一个口袋,翻出五六张纸币。白斯低头数钱。
阿壮问:“你……嗯,为什么会在这里打工?”
白斯硬梆梆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打工?”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阿壮顿了顿,忽然机关枪一样地发话,“因为你上耶鲁啊!赖雅——我室友,她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做实习,天天在脸书上发状态。沙伦在伦敦以色列大使馆,菲尼丝在芝加哥的美国银行,米亚和克莱尔都在华盛顿,米亚还在ins上晒希拉里·克林顿给她的签名书——”
“——然后你在快餐店送外卖?”
阿壮脸一红。
糟糕的是,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假如有等级分化这件事,它一定是从出生时就开始了。有的人可以很光鲜地在白宫在联合国做实习,有的人给中餐馆打工。有的人可以满世界晒希拉里克林顿的签名,有的人在工地搬砖头。
“我有击剑训练。”阿壮不很理直气壮。她是不是也该在纽约找一份像话点的实习啊?
“看不出来你的击剑有什么可训练的。”白斯说,眼里充满一贯的嘲讽。
“哦是吗?起码我们不会年年拿两百万刀的预算还年年输给哈佛。”
白斯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反驳,却什么也没说。那边的墨西哥人在催:“小子你在磨蹭什么!”他好像才回过神来,从脏兮兮的牛仔裤兜里掏出几张二十块头,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数,最后说:“还差四十。你等一下。”
他小跑回去脚手架下,问一个墨西哥工友要来钱,然后往回走。他把新拿来的几张纸币在牛仔裤上蹭,好像这样能把它们弄干净些。走到跟前他把钱塞进阿壮手里:“不用找了。”自己低身把装快餐的塑料箱抱起来,“一会还你箱子。”
工人们从脚手架上爬下来吃饭。阿壮站在树荫里,看白斯站在日头底下给众人传饭。他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份,然后抱着空箱子朝阿壮走来。
“你从来不用防晒霜吗?”阿壮说,“你知道你的脸啊,鼻子啊,耳朵啊,全都晒红了吗?”
“不用你管。”白斯冷冷说,把箱子扔在地上。
如果是往常,白斯这样的态度,阿壮铁定怒了。但是白斯在建筑工地打工这件事实在是有点太匪夷所思,很有一种……北大学生毕业卖猪肉清华学生毕业做陪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赶脚,让阿壮很为白斯觉得凄凉。
阿壮对劳动人民一向是很好的。见白斯接受劳动改造的态度良好,圣母心大发,从包里掏出一支防晒霜塞进白斯手里:“拿着吧。我还有。”
白斯递回来。阿壮说:“你见过那种白人老头吗?都不用太老,就四五十岁那种白人老头,脸上手上全是一个一个褐色的糟糕的小斑点……你知道吧?就是太阳晒的。没那个美黑的基因就不要随便晒太阳,否则老了就那个模样,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小斑点说不定还得皮肤癌。我不是在吓你哦!”
白斯固执地要还防晒霜。阿壮没理他,自顾自把箱子搬回单车后座固定好,一面啰啰嗦嗦地说:“你什么时候下班?什么时候回学校?五点还是六点?不要太晚啊。这一片都不太安全。不要走小路,走大路……啊对你有车。那还是小心一点。注意安全。路上万一遇到有人搭车千万不要理他!你要是停车,他们可能就会跳上来打劫。啧,显然还是中国比较安全。”
白斯攥着防晒霜站在原地,好像有些不知所措。“我走啦!拜!”阿壮跳上单车,头也不回地招手走了。
第二个周六阿壮打工,仍是南康州立的建筑工地。这回叫了四十份外卖。阿壮不得不用绳子把两大箱子的快餐绑在单车后座上。
仍然是白斯来接的外卖。白斯仍然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见面也没有多话,直接算钱。这回他从钱包里掏出准备好的整币,不像上次的现金那样脏兮兮的了。除了三百二的餐费,还给了五十刀小费。“太多了!”阿壮说,“我们店送外卖本来不收小费的!”还给白斯四十刀说,“不用给那么多啦。真的喜欢的话麻烦给五星好评啦!”白斯说好。
阿壮没等白斯上前,把两只外卖箱子搬往工地。白斯迟钝地反应过来,才上前从她怀里抱走另一只箱子。两人把外卖箱搬到空地上。工人们三三两两从脚手架上下来。阿壮就和白斯一起把饭盒分发给工人。有黑人大叔跟阿壮打招呼,一面不停地夸她好看——阿壮在国内从来没被人夸好看,来美国简直被夸得心花怒放。黑人大叔夸完阿壮就会拍拍白斯的肩膀:“白人小子,真有你的啊!”
分完盒饭,白斯立刻收拾箱子抱回到阿壮的单车。阿壮跟着白斯走,心里默默夸奖这个纨绔子弟迷途知反,思想觉悟高,践行群众路线深入基层服务群众,真是资本主义社会里的社会主义好青年啊!结果白斯说:“暑假结束我应该能还你机票钱。”
阿壮噎了一下。敢情白斯深入基层是为了还她钱啊!
工地收入比当服务生和送外卖要高。端盘子一小时就□□刀,工地上的体力劳动虽然辛苦,一小时能有十五到二十刀。一天干上八小时,一天能净挣一百五六十。但考虑白斯周一到周五都是橄榄球训练,一周只能干两天,大概能挣个三百刀……
“没关系啦。我现在不着急要。”阿壮飞快地说,“体育训练强度已经很大了,工地劳动又那么辛苦。我觉得你周末打工并不是个好主意。如果只是为了还钱,你不应该做这个……总之,嗯保重吧。”
阿壮踢起单车支架,白斯却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怎么啦?”阿壮纳闷。
白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脸也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怎的,红得几乎有些发黑。额前和鼻尖都是细密的小小汗珠。
“乔伊斯很好。你不用担心他。”白斯说,“他家境优渥,根本不差一张耶鲁的文凭。你不用觉得内疚或是怎样。”
阿壮恍然。那天在火车站道别,白斯看到她在哭。
“哦……嗯,我知道的。”阿壮回答,忽然又觉得这样回答有些不对,“我是说,我知道他很出色。不管去哪里,他都会是最棒的作曲家。”
白斯有些呆愣地憷着,好像在走神。阿壮说:“那我先走啦……”
“等下!”白斯好像忽然惊醒,“……我嗯,我一直没跟你说祝贺,”白斯的手指捏着裤腿,表情郑重,又有些忐忑,“你知道,我是说二胡的演出。我觉得非常棒。没有得奖是他们的问题——评审委员会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我嗯,我很喜欢你的演出,并且,并且能跟你同台演出,我为此感到骄傲。”
“啊?……哦谢谢。”阿壮捏着车把,有一点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意思?祝贺?突然认可她了吗?还是他今天脑子被门夹了?……
“我嗯,我也很高兴能跟你一起演出。”阿壮反应过来,赶紧说客气话,“你的小提琴拉得太棒啦!网上大家都说白斯把朱丽叶拉得真好!祝贺你!”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一出口好像在讲反话。阿壮有些尴尬地打着圆场,“呃,我是说……我得走了。你保重。”
阿壮屁股坐在车垫上,已经准备踏脚踏板了。白斯仍然站在原地,目光有些游移,张口欲言又止。
阿壮一脚支在地上等他。
“还有嗯……有一件事我嗯……”白斯的眼帘垂下去,话讲得吞吞吐吐,好像不知如何措辞,“有件事困扰我许久……就是……就是……那天晚上,在摩尔斯学院门口……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非常的……不绅士,欠考虑,以及鲁莽……还有之前在击剑俱乐部,我对你的朋友,我的言行都实在是……非常不礼貌,不适宜,不尊重……我知道我给你留下的都是非常糟糕的印象。好像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在你面前就表现得像一个混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我平时不是——不全是那个样。dke的事,我也在反复地想……我想,本来我的确可以阻止一切事的发生。可是我没有。你对我的指责,对dke的指责,都不是没有道理……我嗯,我想向你道歉。”
白斯说完,好像偷偷松了口气。他仍然垂着眼帘,一直没敢看阿壮的眼睛。阿壮屁股坐在车垫上,只觉得车垫有些硌人。
一时间两人同时沉默。夏天的风带来遥远的蝉鸣。
“……啊,其实我也有错。考虑到我曾经不礼貌地把你打出鼻血,还把你的脚趾都踩坏了……平时我也不随便打人的……”阿壮越说越不对,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我平时不打人,反正看到你我就打了”,赶紧住口,有些关心地问,“你的脚趾还好吗?”
“它很好。谢谢。”白斯硬梆梆地说。显然一点也不高兴别人关心他的脚趾。
“没事就好。”阿壮说着笑,“你欺负我朋友,我踩你一脚。这样算扯平了吧。”
“所以我们和好了吗?”
“我们和好了。”
阿壮从单车上跳下来,走向白斯,朝他伸出一只手,一面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白斯微微一愣。他把右手在裤腿上擦了擦,然后才把手递出去。接着硬生生挤出一个又别扭又难看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