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地的形状
阿壮一拳把杜子腾的建筑模型打碎以后，杜子腾就说了一个字：“滚！”阿壮像江姐一样雄赳赳气昂昂，从实验室里走出去了。
事后阿壮觉得有些抱歉。周三晚上去击剑，特地提早了一点，想跟杜子腾道歉。结果遇上让-卢克，一上来就跟她行贴面礼。这一幕刚好被杜子腾撞到。阿壮刚想解释，杜子腾冷冰冰地说：“哼。难怪师父请你来武协你都不肯，原来是要跟歪果仁玩。就你这德性，你要进武协老子还不收！”说完扭头就走。
阿壮跳着脚喊：“老娘就是要跟歪果仁玩！你哪根葱！管得着！”
杜子腾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阿壮喊完以后，忽然想起来这根葱是她助教。太好了阿壮同学，现在不但把同学得罪光，把老师也得罪光了。建筑史等着倒霉吧。
周四代数期中考，阿壮之前没日没夜地复习，考完整个人都散架了。可是次日还有法语测验，又拼命复习法语。等考完法语，阿壮九死一生地走到人类学系的那幢小房子里，面对哈尼切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哈尼切奇像往常一样以问题开始：“这周的阅读材料讲的是海勒姆·宾厄姆三世发现马丘比丘的经过。所以，来说一说，作者对于这次发现是什么态度？对宾厄姆三世评价如何？几年前奥巴马总统亲自与耶鲁方面交涉，要求耶鲁退还马丘比丘文物，你对这一事件看法如何？”
阿壮呆呆的不开口。这一周她忙期中考试，根本没看阅读材料。
哈尼切奇自顾自说：“马丘比丘并不是特例。这样的事情在许多国家都有发生。我当然支持秘鲁政府拿回属于秘鲁的东西，问题是……现在，几乎所有国家都开始严厉禁止文物出海关。这听起来是件好事。可是，当某些国家经济社会环境不能够支持大规模文物保护的时候，这种禁止出关的政策其实在阻碍文物保护。拿蒙古来说，蒙古考古队伍在发掘完墓葬，因为没有足够的博物馆盛放文物，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吧？他们把文物全扔了！全扔了！哦上帝！上帝上帝上帝……还有的国家，盗墓猖獗。他们没有专业仪器就朝墓穴里乱挖，破坏墓室的同时，也破坏墓穴中文物的封存环境。上好的青铜文物，一接触空气，全部锈成粉末。全锈了你知道吗！哦上帝，哦上帝上帝上帝……”
他喊了三声上帝，忽然发现阿壮哭了。哈尼切奇吓了一大跳。
“约翰……你怎么了？……虽然我也痛恨盗墓分子，心痛损毁的文物，可是……你也没必要哭……”
阿壮抹把眼睛问：“教授，你是不是觉得我笨透了？半个学期过去，我还是不能回答问题。你是不是很失望？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好像总是没有起色。昨天考完代数，我到交卷前一秒才做完最后一道题。我明明已经复习很久了，还是觉得题目好难……今天早上考法语。我也觉得自己很努力，很努力了，别人提前十分钟交卷，我又是最后一个……我的建筑史又拿了个b，助教给我讲作业，我把他的模型砸坏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一头猪。怎么练都讲不好英语。我跟我的室友说不上话，参加派对说不上话。我的银行卡快没钱了，可是欠我钱的人见到我就跑。我快破产了……怎么办？招生委员会的人会不会是弄错了？错发一个录取通知单？……真觉得自己完完全全是个卢瑟……”
阿壮越想越觉得自己蠢，就被自己蠢哭了。
哈尼切奇等阿壮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我今年四十三岁了。”
阿壮停下来，抬头看到他鬓角一缕白发。四十三岁，就长白头发了吗？
“我本科念哲学系，毕业后派对，旅行，把钱挥霍光，然后去超市当收银员。这样浑浑沌沌地度过青春期，到二十七岁，终于确认我的人生要干什么——我喜欢坟墓，喜欢合法地挖坟。二十七岁时，我申请考古项目，在伯克利度过痛不欲生的八年。等我真正到了中东考古发掘现场，过了三个月不洗澡的生活，我终于知道考古没那么幸福。可是怎么办呢？我花了八年才拿到博士学位啊！
“我在普林斯顿混了一年博后，他们不要我，我走人。耶鲁收留了我。我在耶鲁呆了七年，到现在连一本书都没出——书稿现在还扣在哈佛大学出版社，一扣就是四年。我七年发的同类评审论文，一只手就数得完。我拿到教学评估结果，不止一个学生抱怨说，‘哈尼切奇教授就像一颗巨大的人型安眠药，建议推广到临床应用，应该可以治疗大多数失眠症。’
“没人肯听我上课。你看，就你一个学生，还是被我好说歹说，被我骗过来的。再过两年如果我还没拿到终身教职，我就可以愉快地滚蛋了。我四十三岁，拿着一份跟建筑工人所差无多的薪水，随时会被炒鱿鱼。现在我还在还房贷，小孩在昂贵的私立小学，妻子在考虑跟我离婚。这样比较一下，你觉得你比较卢瑟，还是我比较卢瑟？”
阿壮忙说：“我觉得你是一位很棒的老师！我从你的课上学到很多东西！”
哈尼切奇说：“耶。他们当面都是这么说，然后在教学评估网上写‘他是一颗人型安眠药’。”
阿壮答不上话来。哈尼切奇看上去永远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谁知道耶鲁的老师居然也很艰辛呢。
哈尼切奇疲惫地笑了一下，说：“你说你缺钱，愿不愿意给我打工？我太老了，没力气学中文了；可是我需要北部中国的考古发掘报告。你能帮我上中国的数据库，找一找内蒙古和华北地区的先秦墓葬墓室结构的考古报告吗？我可以预支一部分薪金。”
阿壮说好。
剩下的时间哈尼切奇接着讲马丘比丘。教学评估说得没错。他有时真的很像一颗人型安眠药。
走的时候教授说：“当你烦躁，缺乏自信的时候，试着做一件你做得顺手，又能做好的事情。这会让你很快地平静下来，找回自信。”
阿壮问：“做得顺手？是什么事情呢？”
哈尼切奇说：“我的话，我喜欢捏橡皮泥。我把橡皮泥揉成圆咕喽咚的，一颗一颗的球，然后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阿壮谢过哈尼切奇。回宿舍里想自己能做什么事情。然后看到架子上许久没有动过的毛笔。
有多久没有练字了？
阿壮在窗前铺开一卷宣纸，执笔蘸墨，工工整整写下：
事閑勿荒，事繁勿慌；有言必信，無欲則剛；和若春風，肅若秋霜；取象于錢，外圓內方。
写完最后一个字，身后有人轻声问：“这是什么？”
阿壮回头，见加默半是好奇半是羡慕地低头看她的书法，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这是中国书法。”
加默问：“你写的什么？”
阿壮抑扬顿挫地读了一遍，然后解释说：“这是一位中国学者给儿子的告诫。它的意思是说：如果事少清闲，不要荒废；如果事多繁忙，不要惊慌。如果作出承诺，就一定要守信；如果没有欲望，就一定可以刚强。要像春天的风一样温和，又要像秋天的霜雪一样肃穆。要像铜钱一样，在表面上圆通，在内心坚守方正。”
加默听得有些着迷。阿壮就把脖子上坠着的一枚乾隆通宝给加默看，“喏，这是中国古代的硬币。古代中国人以为天圆地方，所以把钱做成天地的形状。”
“把钱做成……天地的形状？”
“很有意思吧？人们都以为钱是肮脏的东西，可是，我们却把信仰镌刻在钱上面。不光古代中国人如此，美国硬币上也写着‘我们相信上帝’。”
“他们只是写写而已。没有多少人相信上帝了。”加默看着乾隆通宝，“你刚刚说它是天地的形状，为什么又说，人也要像钱一样，外面圆，里面方呢？”
“内圆外方的意思就是说：人在表面上要圆通柔和，在内心要有自己的原则，保持自己的棱角。”阿壮看加默喜欢，就把乾隆通宝摘下来，“这是我爸妈离婚以后爷爷给我的。乾隆是18世纪的中国皇帝，所以这枚铜钱已经有两百多岁了！”
“所以，你的爸妈也离婚了吗？”
“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你的爸妈难道也……”
“在美国，离婚是很普遍的事情。可是我妈妈再嫁给了一个自称□□徒的混蛋。他有不止一个女人。”
阿壮愣了一下：“□□？就是说……你的继父，他们实行一夫多妻？”
“不是这样的。那是谣言。□□会一百年前已经废除一夫多妻了。现在有人还那么做，但那是法律以外的。我继父就是……我憎恨他！”她眼睛发红，“他也讨厌我吧，一个白化病的怪胎……”加默看阿壮，“你也讨厌我吧？你也不想跟我说话吧？白头发，白皮肤，跟鬼一样……”
“什么啊！难道不是你先不想跟我说话吗？我那么努力地想接近你……想要跟你做朋友……”
加默奇怪地问：“有吗？我进屋里，你从来不跟我说话。”
阿壮说：“明明是你先不跟我说话……好了我觉得纠结这个没有必要。那我现在告诉你，我很想跟你做朋友。白头发白皮肤很好看啊！你知道吗？中国男生都喜欢白皮肤的女孩子。像我这样，中国男生都会嫌黑……”
“是吗？这么奇怪？美国人都喜欢晒黑一点，像加州和夏威夷来的女生那样，他们才觉得性感、健康、漂亮。皮肤太白的，大家就知道是中西部来的农村女孩……”
阿壮汗：“所以皮肤太白会被当成农村人吗？……咳，在中国这是完全反过来的。大家觉得白皮肤的是城市里的女孩子，叫她们‘白富美’。你就是白富美啦！”
“那么白头发呢？中国人也不介意白头发吗？”
“唔……有个电视叫《白发魔女传》。讲一个被男人伤害了的女孩，一夜之间变成了白头，然后变成了很厉害的功夫高手！很酷哦！我的高中同学都很爱看！哦！我们还有个电视叫《白毛女》。讲一个被地主伤害了的女孩，后来成了革命英雄！白头发在中国很流行呢！”
加默扑扇着红色的眼睛：“那么眼睛呢？我继父说我的眼睛像魔鬼一样。”
阿壮说：“兔子也是红眼睛！兔子很萌的好嘛！啊还有！红眼睛的吸血鬼！我的高中同学都可喜欢吸血鬼了！做梦都被吸血鬼吸血！哎呀，你要是去我们高中，一定很受欢迎。明明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要信那些混账话？”
加默有些害羞，又有些高兴地笑起来。
阿壮小心翼翼地问：“话说，你继父那么坏……你妈妈也没问题吗？”
“她没问题。她只是想要钱而已。我继父很有钱。”
“我妈妈……她也是……我爸爸……出事以后，她就跟另一个男人去了广东。”
“出事？你爸爸出什么事？”
“没有事……他生病了。”阿壮把铜钱从脖子上摘下来，挂到加默脖子上，“后来我爷爷就给我这枚铜钱。我爷爷说：人就要像天一样勇敢刚强，又要像地一样，用厚重的美德承载万物。”
这是《周易》里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人就像天地一样。”加默喃喃说，“这个比喻非常美妙。可是这枚铜钱太珍贵了，我不能要……”
“拿着啦。你比我更需要。”
加默非常感激地看阿壮。阿壮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个铜钱……其实不是很珍贵的……”古董市场上估计两三百就能淘一个乾隆通宝了。
加默说：“谢谢你。”然后给了阿壮一个大大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