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千古,唯此一人(3)
冯保闯了这么大的祸,竟还如此盲目乐观,其实原因也很简单:一个人当官当久了,就会变傻,并产生一系列幻觉,自我感觉过于良好,最后稀里糊涂完蛋去也。
不过看在小时候陪自己玩过的份上,万历还是留了一手,安排他去南京养老,也没要他的命。
这是冯保,张居正就没那么好对付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许多大臣都是他的人,现在刚死不到一年,立刻翻案恐怕众怒难犯。更麻烦的是,现任内阁首辅张四维也是张居正一手提起来的,自然不肯帮忙,要想整治张先生,谈何容易。
然而很快,万历就发现自己错了,种种蛛丝马迹表明,除自己外,张先生还有一个敌人,一个他曾无比信任的人——张四维。
这是一个极为古老的复仇故事,在真相揭开前,张四维已隐忍了太久。
张四维,字子维,山西蒲州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看起来,这不过是份普通的官僚记录,但实际上,他的背景要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张四维的父亲,叫做张允龄,是一名普通的山西商人,不算什么人物,但他母亲王氏却不同凡响——王崇古的姐姐。
也就是说,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之前已经说过,朝廷实力派人物杨博也是山西人,而且他的儿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儿,也就是说,杨博的儿媳妇是张四维的表妹,看上去比较复杂是吧,后面还有。
后来张四维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张甲徽,一个叫张定徽,他们两个几乎同时结婚,老婆却是亲姐妹——杨博的两个孙女。
什么叫特殊利益集团,相信你已经明白了。
王崇古是宣大总督,杨博是兵部尚书(后改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却并非张居正的人,还经常对他颇有微辞。舅舅和亲家都这样,张四维的立场自然也差不多。
当然,张四维的这些路数张居正都很清楚,所以早在万历三年(1575),他就推荐张四维进入内阁,成为了大学士,也算是先下手为强,卖个人情。
然而这一次,他终于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他的老师曾经犯过的错误。
十年前,徐阶推荐高拱入阁,认为能卖高拱一个人情,十年后,张居正也这样想。
但事实上,张四维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在这个人的心中,还隐藏着一个更深的秘密。
五年之前的那一天,殷士儋大闹内阁,要和高拱单挑,张居正劝架,却也挨了骂,正是在这场闹剧中,张居正坚定了除掉高拱的决心,但与此同时,他似乎也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殷士儋会在那一天突然发作?
原因很简单,因为就在那一天之前,殷士儋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高拱准备赶走他,换一个人入阁。实在是忍无可忍,殷学士鱼死网破,这才算雄起了一回。
而那个由高拱安排、入阁顶替殷士儋的人,正是张四维。
对于这份五年之后迟到的邀请,要他感恩戴德,实在比较困难。
好了,这起迷案就要水落石出了,我们现已掌握了如下四点:
一,王崇古与高拱关系紧密,他的职务是由高拱推荐的。
二,张居正准备解决高拱之时,杨博曾亲自上门,为高拱求情。
三,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也是杨博的亲家。
四,高拱曾推荐张四维入阁,以取代不听话的殷士儋。
于是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张四维是高拱的亲信,一个由始至终、极为听话的亲信。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当张居正联合冯保赶走高拱的时候,一道阴冷的目光正投射在他的背后。
当然,自信的张居正是绝对不会在意的,在得意的巅峰,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于是当内阁缺少跑腿的人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张四维,那个看上去极其温顺听话的张四维。
之后的一切,就是顺理成章了,张居正活着,他无能为力,现在人死了,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万历十一年(1583),陕西道御史杨四知突然发难,上书弹劾张居正十四大罪,就如同预先彩排过一样,原先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的诸位大臣一拥而上,把张居正从五六岁到五十六岁的事情都翻了出来,天天骂日日吵,唯恐落后于人。
眼见群众如此配合,万历自然也不客气,立刻剥夺了张居正的太师等一切职务,并撤销了他“文忠”的谥号。之后不久他更进一步,抄了张先生的家。
之所以搞抄家,原因只有两个,愤怒,以及贪婪。
在万历小时候,张居正经常对他提出一个要求——勤俭。每年过年的时候,万历想多摆几桌酒席,张居正告诉他,国家很困难,应该节俭,万历表示同意。皇帝进出场合多,万历想多搞点仪仗,显显威风,张居正告诉他,这些把戏只会浪费国家资源,搞不得,万历表示同意。
在张居正死前,无论万历对他有何不满,也就是个工作问题,然而随着检举揭发的进一步进行,皇帝大人惊奇地发现,原来张先生的日子过得很阔,不但好吃好喝,而且出门阔气无比,还有顶三十二个人抬的轿子。
让我省吃俭用,你自己过舒坦日子?还反了你了!
在愤怒之后,就是贪婪了,毕竟皇帝陛下也要用钱,被卡了这么多年,不发泄实在对不起自己,抄家既能出气,又能顺便捞一把,何乐而不抄?
万历十一年(1583)四月,抄家正式开始。
其实说起来抄家也没啥,抄家的人家多了去了,倒霉了就抄家,抄完拉倒,今天你抄我,明天我抄你,世道无常,习惯了就好。
但是张家的这次抄家,却并非一个简单的经济问题,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惨剧,是惨无人道的人间地狱。
四月底,司法部副部长丘橓由北京出发,前往张居正老家荆州抄家。本来也没什么,人到了就抄好了,可是破鼓总有万人捶,对广大官员们而言,看见人家落井,不丢一块石头下去,实在是件太难的事情。
原先毕恭毕敬的地方官听说张居正倒了台,为了在抄家中争取一个好的表现,竟然提前封住了张家的门,不准人转移财物。
这么一搞,不但财物没能转移,连人也没转移,因为张家的几十口人还躲在家里,又没有粮食。但这似乎不关地方官的事,于是等丘部长抵达,打开门的时候,他看见的,是十几个已经饿死的人和几十个即将饿死的人。
没关系,饿不死的,抄家也可以抄死你。
经过几天的抄家统计,从张居正家中共抄出黄金上万两、白银十多万两。如此看来,张居正在搞政治的同时,也没少搞经济,但总的来说,还不算太过分,和他的前辈严嵩、徐阶比起来,也算是老实人了。
没办法,大仇未报,人家本来就是冲着人来的,很快就传出消息,说张居正家还隐藏了二百万两白银,不抄出来誓不罢休。于是新一轮运动开始,先是审,审不出来就打,打得受不了了,就自杀。
自杀的人,是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但在死前,他终于发觉了那个潜伏幕后的仇人,并在自己的遗书中发出了血泪的控诉: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
所谓张凤盘,就是张四维,所谓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相信读过书的都能明白,这是一句骂人的话,还顺道拉上了万历。
这就是张敬修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呐喊。
但张敬修不会想到,他这一死,不但解脱了自己,也彻底解脱了张居正,以及所有的一切。
张敬修一死,事情就闹大了,抄家竟然抄出了人命,而且还是张居正的儿子,实在太不像话。恰好张四维两个月前死了爹,回家守制去了,他这一走,原先的内阁第二号人物申时行,就成为了朝廷首辅。
这位仁兄还比较正派,听说此事后勃然大怒,连夜上书要求严查此事。万历也感觉事情过了,随即下令不再追究此事,并发放土地,供养张居正的母亲家人。
事情终于解决了,万历的仇报了,他终于摆脱了张居正的控制,开始行使自己的权力。张四维的心愿也已了结,他在家乡守孝两年,即将期满回朝之际,却突然暴病身亡。厚道的人说他死得其所,不厚道的人说这是干了缺德事,被张居正索了命。
无论如何,仇恨与痛苦,快乐与悲伤,都已结束。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曾经写过无数个人物,有好人,也有坏人,而张居正,无疑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他是一个天才,生于纷繁复杂之乱世,身负绝学,以一介草民闯荡二十余年,终成大器。
他敢于改革,敢于创新,不惧风险,不怕威胁,是一个伟大的改革家。他也有缺点,他独断专行,待人不善,生活奢侈,表里不一,是个道德并不高尚的人。
一句话,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而是一个复杂的人。
但在明代浩如烟海的人物中,最打动我的,却正是这个复杂的人。
十年前,当我即将踏入大学校园时,在一个极为特殊的场合,有一个人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
你还很年轻,将来你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得到很多,也会失去很多,但无论如何,有两样东西,你绝不能丢弃,一个叫良心,另一个叫理想。
我记得,当时我碍于形势,连连点头,虽然我并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一晃十年过去了,如他所言,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所幸,这两样东西我还带着,虽然不多,总算还有。
当然,我并不因此感到自豪,因为这并非是我的意志有多坚强,或是人格有多高尚,唯一的原因在于,我遇到的人还不够坏,经历的事情还不够多,吃的苦头还不够大。
我也曾经见到,许多道貌岸然的所谓道学家,整日把仁义道德放在嘴边,所作所为却尽为男盗女娼之流。
我并不愤怒,恰恰相反,我理解他们,在生存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之间,他们选择了前者,仅此而已,虽不合法,却很合理。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人在历经沧桑苦难之后,都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直到我真正读懂了张居正,读懂了他的经历、他的情感,以及他的选择。我才找到了一个答案,一个让人宽慰的答案。
他用他的人生告诉我们,良知和理想是不会消失的,不因富贵而逝去,不因权势而凋亡。
不是好人,不是坏人,他是一个有理想、有良心的人。
张居正,字叔大,嘉靖四年(1525)生,湖广江陵人。
少颖敏绝伦,嘉靖十八年(1539)中秀才,嘉靖十九年(1540)年中举人,人皆称道。
嘉靖二十六年(1547),成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编修,徐阶辈皆器重之。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阶代嵩首辅,倾心委于张居正,信任有加,草拟遗诏,引与共谋。
隆庆元年(1567),张居正四十三岁,任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进入内阁。
隆庆六年(1572),隆庆驾崩,张居正引冯保为盟,密谋驱逐高拱,事成,遂代拱为内阁首辅。
万历元年(1573),张居正主政,推行考成法,整顿官吏,贪吏闻风丧胆,政令传出,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万历六年(1578),丈量天下土地,推行一条鞭法,百姓为之欢颜,天下丰饶,仓粟充盈,可支十年有余。
万历十年(1582)六月,张居正年五十八岁,去世,死后抄家。长子自尽,次子充军。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世间已无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