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找死
“我、我想起来了。”李章是和谢曲同时睁开眼睛的,怨气散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书卷气就又回来了。
“我想起来了。”李章紧蹙着眉,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道:“那纸条上写的,是愿……愿你高扫娥眉,盘云美鬓……”
还不等他说完,门内女人尖啸的声音便没了。
紧接着是啪嗒一声,张幼鱼开了锁。
仿佛是在看一场无聊至极的闹剧,范昱嗤笑了声,将打量李章的目光移向别处。
但他在移走目光之后,还是极不情愿的弹指,顺道把李章落在门外的小锁也打开了。
张幼鱼从门后小心翼翼的探头,发间珠翠叮当作响,依旧是一副十七八岁小姑娘打扮,但因为她是生魂,她的肉身其实并没有死,所以她的相貌总会随着肉身的长大,稍稍发生一些变化。
原本小鹿一般圆溜溜的眼睛,变得更狭长了,下巴也比三年前更尖细一些,身量更高,腰身却更清瘦。
三年未见,张幼鱼已经从当年那个活泼热烈的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实际上,比起三年没变模样的李章,如今张幼鱼这张脸,还显得更成熟一些。
“……你是李郎?”张幼鱼用手紧紧扒住门,小声问。
“你来救我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救我?你知不知道我自己住在这里有多怕?你知道么?这里有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鬼,他每天都来找我,讲话总是颠三倒四,前后矛盾,可每当我忍不住反驳他,他就会生气,就会使劲撞我的门,还让院子里平白生出很多团古怪的黑雾,把我最心爱的玉兰和芍药全毒死了。”
李章很丧气地“唉”了一声,没解释。
因为李章有点生气,生他自己的气。
什么呀,自诩自己是只足够厉害理智的鬼,在云来城中足足蛰伏三年,该报复的都报复了,连生前一点小小的细节都记得,每天都要强迫自己把活着那会所有的事情都回忆一遍,尽管这样做,会让他的头疼痛难忍。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把最要紧的给忘了。
他以为自己和城中那些浑浑噩噩,不知自身早就死去的枉死鬼不同,却想不到,他也只是他们之中的芸芸一个,并没有什么不同。
见李章不回答,张幼鱼又低下头,仔细看了看。
这会李章仍然是跪着,谢曲正站在他身后,五指虚虚拢在他的头顶,将他身上最后一点怨气化解。
张幼鱼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像是在挣扎——她的生魂在这地方被关了太久,其实脑子也跟着有些不清楚了。
但她很快便做出了决定,眼里泛起一点亮光,蝴蝶似的从门后扑过来,一把将谢曲推出老远,差点闪了谢曲的腰。
“你是谁!你不许欺负我的李郎!”张幼鱼一身朱色罗裙,明艳如火,老母鸡护崽一般张开双臂,把李章严实护在身后。
谢曲:“……”
过分了啊!这姑娘怎么端起碗吃饭,扔下碗就骂娘呢!还我是谁?我是你恩人!
嗯……恩鬼。
因为太久不干活,贸然一次性化解了这么些怨气,谢曲这会其实也不太好受。他捂着心口,被张幼鱼这么一推,正想发作,眼角余光却下意识瞄到张幼鱼盈盈一握的漂亮腰肢。
谢曲:“……”
罢了,好鬼不与小美人计较,被关了这么久,出来发一发脾气也是理所应当。
这么想着,谢曲便没有发怒,而是十分友善地提醒道:“既然已经见着了,是不是就能……”
说着,偷偷瞥向站在他对面的范昱。
也是赶巧,范昱也在往他这边看,俩人各怀心思的目光一对上,谢曲便本能转头,匆匆看向别处去了。
反倒是范昱,他皱眉又盯着谢曲看了很久,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半晌一拂袖。
“问他那么多作什么,直接带回去便是。快到正午了,外面还有那么多正眼巴巴等着你化解的鬼,虽说他们的执念已经被李章阴差阳错化掉不少,可胜在数量众多,你若是能赶在一天之中阳气最盛时,将他们一股脑全解决了,于你也是方便。”顿了顿,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勉强忍耐咳嗽的沙哑,“毕竟在这种事情上,我帮不了忙。”
经范昱提醒,谢曲大梦初醒,才总算是把纷乱思绪从李章的回忆中抽出,愣愣“嗯”了一声。
头顶挂着的月亮忽明忽暗,这只茧就快碎了。谢曲听范昱的话,试探着向李章伸出手,问他:“你现在愿意跟我们走了么?”
李章跪在地上,晃悠着想要起身,但张幼鱼使劲压在他身上,死死抱着他,将他看成转瞬便会凋谢的昙花,仿佛稍一错神就会消失不见,所以李章折腾半天,也只是从双膝跪地,转变成单膝跪地。
李章叹了声气。
“弱弱听话,我现下见着你,知道你很好,我就已经很知足了,没了我,你往后还得好好活着,不许再投井了,因为我此去投胎,不能再守着你,你即便投井,也是不能再见到我的。”
话毕,捻着衣袖的手指弯了弯,又重重的叹气,忽然抬头看向谢曲,张了张嘴,似乎是在斟酌该怎么称呼他。
“他是谢必安。”范昱道。
李章点点头,沉默许久方继续道:“之前我说要张家破败的话,我反悔了,我要张家一直富贵下去,因为如果张家败了,弱弱会过不好。”
谢曲答了好,范昱冷哼一声,显得格外不耐烦。
到了这时候,张幼鱼就是反应再慢,也能猜出是谁帮李章把门打开的了,但她仍然没有放开抱住李章的手,她斗鸡似的仰着脖子,像是一种无声的对抗。
李章也不好挣扎,因为害怕误伤张幼鱼,所以只好乖乖地跪在原地,向谢曲投去求助的眼神。
于是现场陷入了一种几近诡异的僵持。
张幼鱼看李章,李章看谢曲,谢曲看范昱,范昱先是一脸“关我什么事,怎么你回来了还要我操心”,后来实在被看得烦了,终于撇着嘴施舍给张幼鱼一个眼神。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阳寿未尽,应该尽快返回凡间。”范昱说。
“我要和他成亲,他小时候答应了要娶我,他不能食言。”张幼鱼执拗地答:“我听家里老人说,若结了阴亲,两个人的姻缘线就会被绑在一处,那么无论他们又经历过几次轮回,只要他俩能再见到面,就总能在一起。”
范昱像是在听笑话,“你今年才几岁,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些什么?”
张幼鱼哼了一声,很不服气,“我当然知道,我要和他结阴亲。”
“阴亲不比凡间的姻缘,是不看生死的。我这么给你解释吧——当你们结了阴亲后,你们两人就是真正合为一体,要共享一份命数与气运,每当一方死去,另一方为了在下一世能继续与他继续做夫妻,也必活不过五年。”
言外之意,若张幼鱼和李章结了阴亲,张幼鱼就只剩五年可活了。
范昱把话说得这样明白,奈何张幼鱼不怕。
“我就和他结亲,活不过五年也要结,反正我如今已经见过了一次你们,我不再怕鬼了,你们要是不让我结亲,我就一直跳井。”
“你阳寿未尽,就算以后没有李章救你,也会有别的人救你,你就是跳多少回井也死不了。”
“那我就一直跳,一回生二回熟,反正等我半死不活的时候,受累的还是你们这些鬼差。”
“别想的这么便宜,真到了你该死那时候,过来接你的可不一定是我们,兴许只是寻常的阴差,你骂不着我们。”
“别说废话,你就直说行不行。”顿了顿,一下摁住李章将举未举的手,秀眉蹙起:“你们别看李郎,他从小就没胆,他的意见不是很重要。”
谢曲:“……”
范昱:“……”
从小没胆的李章:“……”
眼看着马上就到正午了,范昱简直烦不胜烦,他不顾谢曲阻拦,伸手在张幼鱼和李章眉心迅速各自虚点一下,隔着大约半寸没碰到皮肉,然后又凌空虚虚一托,张幼鱼便被一只巨大地骨棒给“怼”上了天。
“现在亲结成了,你给我立刻回到你的身体里去,五年之内,我不想再看到你这么麻烦的人。”范昱扭头望着张幼鱼的方向,手上却是一把扯起李章。力道没留神有点大,一下扯坏了李章的衣袖。
冰凉指尖与李章瘦弱的手臂刚一接触,李章便痛的咧嘴。
白嫩皮肉腐蚀见骨,发出类似于烤肉一般的滋滋声。范昱骤然回过神来,连忙换了个有袖子的地方抓,脸皮晕开一层淡淡的红色,低头平板地对李章道歉说:“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李章:“……”哪还有下次?一个人一辈子总共也就死一次。
张幼鱼还在天上咋咋呼呼,手舞足蹈,明显对范昱的话不太相信,“怎么可能?你在这骗鬼呢?刚才这样就算是成功结亲了么?难道不需要拜天地?”
李章也摇头,“你们不能这么……我现在已经全想起来了,其实我不……”
就连谢曲都有点懵,转头很不解地看向范昱,问他:“怎么忽然又行了?方才你不是说,不许李章擅自更改张幼鱼的命数?”
“因为时辰到了,你如果再不出去解决外面那些小鬼,他们可就要冲破束缚,散去世间各地了。”再朝张幼鱼的方向瞥了一眼,把嘴唇抿得紧紧的,“再说先前是先前,现在她自己要找死,我岂有阻拦之理?”
“谢曲,你知道么?一个人要是特别想活,那他怎么都能活,凡人、神仙和鬼怪都杀不死他,甚至连生死簿也杀不死他,但他要是自己想找死,呵,那也是谁都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