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争执
同亮太相比，明一无疑也是个阴郁的人。他面庞削瘦，眼神冰冷，并且一直在向周围传达着他自己的冷漠。但同时他也像笼罩天空的乌云，且没有人不知道它蕴含着暴雨，令人震颤的雷鸣，它会带来狂风、洪水、以及雷火。没有一片树林，一片田野希望有倾盆大雨落下，只有那些干枯到龟裂的土地才希望有一场洗刷一切的暴雨。届时大地将焕发新生，那些在太阳暴晒下挣扎的鱼儿也会回到河流。在筱田家外，筱田出神地看着明一，恍惚间错把明一当成了亮太，眼神流露出的情感也被明一所捕捉到。所有人都觉得明一是个愚钝，不善察言观色的人，筱田是如此认为，优更是坚信明一是个在情感方面无可救药的笨蛋，就连他自己和绿也是那么认为，但此刻他却感受到了对面少女对自己投来的眼神当中夹杂着些许超越友情的情感介质。他感到有些不安，但也没有直接表现出来。
“今天溜号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明一直截了当地说道，以向她询问今天总是出神的原因。
“是吗？”筱田笑一笑说道，“可能是父母的缘故吧，他们最近总是问我为什么不去图书馆学习，我说那里气氛不是很好，像是在教堂里面。”
“原来里美同学跟你是邻居吗？”
“嗯，我们从小就算玩伴，我还以为你知道的呢。”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明天见。”
“嗯，明天见。”
筱田并不是很擅长说谎，明一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灵魂，她要么是神经错乱将他认成了亮太，要么就是对他产生了情愫，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只想着回避。回到家之后明一发现整个客厅都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餐桌上放着许多母亲亲手做的佳肴，他看见母亲饶有兴致地在厨房盛着饭准备放到餐桌上。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明一趁母亲不注意迅速将装有书本练习册的背包放到了卧室里，然后走进了卫生间将水龙头拧开。水哗哗地流了出来，他洗了洗手，再捧过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到一丝从自己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冷漠，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接受了现在的模样，同时又想不起那个长久以来都留着长长的刘海的愣头少年的样子，仿佛那个人已经彻底死去，躯壳被另一个人夺舍一样，他陌生，却又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镜子里面，与自己形影不离。想罢，十指衔过水，向下甩两下后从额头处向后将头发拂去，再最后看一眼镜子中陌生又熟悉的自己走了出去。
“今天我又看见那个跟你长得像的女孩子了，坐在自己父母的车后座上，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
“矢部爱莉？”
“嗯，好像是那个名字。”
明一坐到了餐桌旁，拿起筷子就准备开吃。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明一有些好奇地问道。
“放假了，七八天左右，而且还拿到了奖金。”
明一听了之后感到很高兴，但还是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他难得看见母亲如此轻松惬意。
“嗯。”明一点点头。
“最近每天出去都在做些什么呢？是玩还是就在外面到处走走？”
“我不清楚。”
“那什么，我脑子内总想着一些电视剧电视内，或者其他家庭普遍都会有的事情，那就是我有想过好好敦促你学习的事情，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会不会生气，”绿忽然变得有些难堪起来，她将自己炸好的鸡肉块放到桌子上之后就坐了下去，“抱歉呐，明一，我太失职了，或许这笔钱应该给你找个家教或者”
“那种东西我不需要，母亲自己留着用吧。”还没等绿说完话明一就打断到，他忽然变得激动，但也迅速冷静了下来。
“是吗？那毕业后什么打算？如果不想去读大学的话，那这笔钱留着去上专门学校吧。”
“母亲，你好吵，”明一开始感到有些不耐烦，面对自己的母亲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就像是暴雨伴随有落雷一样，它很自然而然地从明一苦闷的胸腔中迸发了出来，“那种东西，我才不需要。”
绿早就预料到明一的这种反应，但还是抵挡不住那如潮水般涌来的焦虑，只得调整了下呼吸，将目光错开到饭桌上，双手合十，说了句我开动了后就拿起了筷子，但总觉得自己刚才的胃口忽然消失不见。她似乎看见那潮水正从门口涌入，慢慢地弥漫到整间屋子内，莫过脚底，莫过膝盖，并继续上涨。她下意识地手往口袋处摸索自己的香烟和打火机，但随之而来的明一的声音又让她清醒了过来。
“对不起，母亲，刚才不应该说那种话的。”明一说罢咽了咽口水继续吃了起来。
“嗯，没什么，”绿忽然感到那潮水又退了回去，一切都回归平静，只是她从明一的身上闻到了一些香水的味道，于是就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在谈恋爱了？”
“哈？”
“你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很浓。”
“随便吧。”
“你很帅气呐，比你父亲还好看，追你的女生一定很多。”
“那是没有的事情，我也不觉得这个时候谈恋爱能有什么结果，既然一开始就决定了结局，那还不如不开始的好。”
“话虽如此，我看你跟那个叫矢部的女孩就挺般配的。”
明一简直不敢想母亲都在说些什么，他跟她除了那次见面谈话之外，平日里无非就是打打招呼而已，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而且有那么一瞬他有过告诉母亲关于矢部身世的事情，出于抨击母亲判断力的目的，但转念一想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不可以这么做。
晚上他看见社交媒体上出现了优的帖子，她似乎是在一个画展上，跟那个叫做勇介的男人合了影，两个人看着似乎都很开心。他点进优的主页，这才发现优跟光一起去了东京。内心中难免不埋怨对方不跟自己说一声，只是他自己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伤害了优的心，而且还在阴差阳错之下错过了优发给自己的信息。看着优和那人的合影，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两幅画在自己手里，他将其中的那幅肖像画取了出来，明白过来自己是个小丑的事情，于是在羞耻感的作用下他将画撕了个粉碎，然后扔进了垃圾桶里。
另一边筱田在面对父母的质问只能回答自己是在咖啡馆学习，并且叫他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咖啡店老板。
“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在家学习那不一样吗？在哪里学习不是学习？”筱田的母亲用咄咄逼人的口吻说道。
“不是，店老板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不等于对你没意见。”她父亲也在一旁插嘴道。他手里拿着一杯红酒，很惬意地坐在椅子上。
“那个事情我们都听说了，有个男孩在几个月前去世了对吧，是那位森川同学对吧，”父亲继续说道，“听说学习成绩拔群，可惜了，我还见过他父亲几面，每次见面都会说起他那个儿子，可惜了，只有选择活下去的人才值得去炫耀。”
“炫耀什么？孩子虽然是孩子，但不能像物品一样拿出去炫耀吧。”
“你在说什么呢？”母亲又开口道，“我们到了这个年纪，除了物质之外，能从别人身上得到优越感的也只有自己的孩子了。”
“是，你可是我们两个人的骄傲，可别让我们失望了，”父亲喝了一口酒后说道，“关于你出勤率的事情，我们会帮你打点的，你尽管安心去上课好了。”
“谢谢父亲。”
“话说回来，跟我们讲讲那男孩到底有什么魅力才吸引到你的？”
筱田下意识地认为母亲问的是关于明一的事情，差一点就将他的名字说出来。
“是关于亮太吗？我不想说。”
“算啦，我也对小孩子的感情没太大兴趣，那孩子竟然选择轻生，那就说明他是个脆弱的人，脆弱的人不值得同情，首先得学会自爱，然后才能爱别人，不过我希望他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不，他不是个脆弱的人，”筱田有些激动地反驳道，“他才不是，亮太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没有之一。”
“注意跟你母亲的说话态度。”父亲说道。
“你们什么都不明白，有些事情我可从来都没有跟你们说过的，那些日子我在学校都经历了些什么，不，我好像说过，但你们都忽略了，你们说小孩子的事情你们懒得去管，然后就像个路人一样把我的心声晾在了一边，”筱田接着用带着哭腔的语气说道，“好好听啊，我都尝试过很多次去跟你们沟通了，可你们似乎除了我的学习成绩什么都不在乎，我怎么就不配拥有情绪了，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再过几个月就十八岁了，好歹也是快成年的人了，怎么就不试着去了解我一下呢。”
父母一时间被筱田说得有些下不了台，只得盯着她。
“亮太她可是那时候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可以去信任的人，而且直到现在那些对我的偏见，恶意中伤都还没有消散，我没有跟你们说过，也没有想过跟你们说，因为我信不过你们，因为我已经失望过不止一次了。我知道你们两个在想什么，你们都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却混成现在这副模样，整天在这个穷乡僻壤混吃等死，而我自然而然成了你们的遮羞布，等着我再次考上你们上过的大学，以让你们在别人面前去赢得那微不足道的虚荣心。”
“闭嘴，”父亲拍了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忽然这么发疯。”
“还真不出我所料，给猫金币，对牛弹琴。”
“适可而止吧，”母亲也忍不住大喊了起来，“你那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你们是长辈，你们说什么都对。”
“你这家伙再说一遍，”父亲用举起手中的杯子，用威胁的口吻说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要去休息了。”
“站住，你必须把刚才说的话解释明白了。”父亲从筱田背后说道。
“你也闭嘴吧，”母亲对父亲说道，“适可而止吧。”
夜里从房间外传来父母吵架的声音，筱田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受了如此多的委屈，却从没有让自己哭出来过，到现在那些挤压在心田下的泪水正在翻涌，拼命地向上涌动。终于伴随着一阵清风，闷热的空气中多了些躁动的因素，一阵闷雷从远方传来，雷鸣声带着暴雨越来越近，直到一声足以撼天动地的巨响，风推开了房间的窗户，窗帘被拖到半空中，就像是个毫无规律地手舞足蹈的疯子一样。筱田从床上走了下去，走到床边向外望看向漆黑的天空的顷刻间大雨落下，哗啦啦的声音掩盖住了周遭所有的声响，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苦闷，她想起自己，想起亮太，想起一个个同自己认识的人。泪水跟着窗外的雨水一起落在她的脸上。她想她应该是今晚最伤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