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被迫回村
满载着一车家当经过五个多个小时的一路奔波,在翻过大溪山最后一道山路时,银娣好像闻到了家乡的熟悉味道,激动的随口而出:“快到了,快到了。”
后座的阿宝立马伸长脖子,如饥似渴地张望着挡风玻璃外面的风景。
“妈妈,还有多久能到啊?”坐在妈妈腿上的阿翔把脸扭向了她。
司机轻松自如地转着方向盘,一脸憨笑地对阿翔说:“小朋友不要急,再过半小时啊就到镇上了。”
阿翔兴奋的也像他爸一样伸长脖子,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阿翔周岁后,银娣就带着老公儿子回了一趟老家。虽然那时候没有直达车,中途要转好几趟,一旦错过就要改日,因为没有下一趟。但这些都不能阻碍银娣返乡看望母亲弟妹们的决心。
难以想象,外婆初次见到襁褓中的外孙和久别归来的女儿,是一种什么感觉?虽然没有老泪纵横,但在各位阿姨的幸福包围下,年幼的阿翔体会不到什么是亲人的至深情感。
现在两地终于修了新路,有了直达的长途汽车。要不是阿宝出了乱子,被迫全家搬迁,银娣还会像往常一样,踏上开往老家的长途汽车。
司机终于把车子开到了印刷厂的门口,从驾驶室下来后,就对着阿宝夫妇说:“这里就是印刷厂,周报福说的那个人是在这上班的吗?”
阿宝小心地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条,上面写着他远房亲戚的名字“李海荣”,一串家庭住址和印刷厂的名字。
阿宝摸了摸头说:“没错,就是这家厂,但是他的家在一个叫什么文昌阁的小区。”
司机眼前一亮说:“我知道这个小区,不过大白天应该不会在家里吧,今天又不是周末。”
阿宝看到厂门口的传达室有位大爷,就说:“我去问问,你们等一会。”
在窗口里的大爷一脸疑惑的打量着阿宝,问:“你找谁?”
阿宝笑笑把纸条给他看,还顺便从干瘪的香烟壳里扔了一支烟给他。
大爷眯起眼睛一看:“原来是李副厂长啊,你是他的什么人?”
“您认识周报福吗?他是这个李厂长的亲戚,是他介绍我来的。”
“哦,我知道了,你稍等,我打个电话。”大爷拿起桌上的听筒,在播盘上转了几圈。
“喂,李副厂长啊,有位周报福介绍过来的人找你……对,嗯,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后,大爷对他说:“在这儿等会,他马上出来。”
阿宝回头和司机,牵着儿子的老婆打了个眼,示意他们稍等。
一会,李副厂长左右摇摆着有些臃肿的身体,像只企鹅一样走了出来。走近后看到他脸上戴着一副棕色眼镜,头发梳的整齐,满脸的红光。
阿宝连忙弓着背上前,恭敬地称呼道:“李厂长您好,我是周报福的朋友。”
李海荣扫了几眼后,又看看后面一车的家当,挥手一句:“那位师傅,把车开进来吧。你还有你老婆孩子,跟我来吧。”
李副厂长迈着稳健的步子,跟在后面的阿宝边后退边装模作样地指挥,工具车在隆隆声下,缓慢驶入厂区。
来到办公室后,给阿宝夫妇还有司机泡了热茶,接着对阿宝说:“你的基本情况,周报福跟我说过了。我们厂的确需要工人,但不是锅炉工,是印刷工。你放心工作不难,会有人教你的。”
有工作就万幸了,管它什么岗位。阿宝一口感激不忘奉承几句。
李海荣也是个实诚的人,告代过银娣和司机在此静候,领着阿宝去参观车间了。
和以前初到山河造纸厂一样,忙碌的工人们一双双意外的眼睛打量着他。在车间略微转了一圈,李海荣跟阿宝说:“活是不难,入厂后有人带你。既然是报福介绍的来的,就问你一句话,你想好了没有?”
求之不得的阿宝连忙说:“谢谢李厂长,我已经想好了,随时可以来上班。”
“那我带你去工厂的宿舍看看。”
阿宝又跟着来到相隔厂区几十米外的一排自建房。跟原先的筒子楼差不多,在进入一个狭窄的楼道口后,是一条并不宽的走廊,左边是间间隔开的房间,右边是一条齐腰高的栏杆。
李海荣指着一间面积不大的空房说:“你们一家就住这,地方不是很大,大家都一样。”
阿宝笑笑:“好的好的,那我什么时候能搬进来?”
李海荣也笑笑:“看你这么急,现在就可以啊。那你什么时候跟我去签合同?”
阿宝好奇:“这么快就能签合同了?”李海荣拍拍他说:“走个形式而已,你也知道的。”
俩人一前一后又回到了办公室。司机和银娣还有十岁的阿翔有点倦怠了,可能是长途奔袭的缘故。
李海荣当着大家的面拿出一页合同,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钢笔,熟悉的画面又出现了。忘了是阿宝第几次在领导面前签字画押了。
在银娣稍显不安的眼睛里,看到李海荣张嘴宣布:“孙昌宝同志,你现在是我们厂的正式员工了,等会就把你们的家具全都搬到宿舍去吧,这个钥匙你拿去吧。”
随后的几人下楼,等司机把车子开到宿舍前,两个大男人就开始把东西一件件往地上卸,无论是扛,还是抬,花了满身大汗的一个多小时,终于安置好了新家。阿宝拿着旧纸片不停的扇风,好像久违的安详又回到脸上了。
两日后,在车间某个位置,阿宝在一位年长师傅的带领下,开始了全新工作的学习操作。
当阿翔在雾蒙蒙的清晨,背上书包从职工宿舍走向厂区大门的时候,上班的叔叔从门口骑着自行车陆续进来。
阿宝刚在这里落脚后,拿着老家学校领导开的介绍信,急着给儿子办理转学。镇上的“衣锦小学”成了不二选择。比起以前的红旗小学,这里操场大了不少,教学楼新了不少,学生多了不少,老师年轻了不少。
对这位来自小地方的同学,穿搭有点老土,性格有点孤僻,大家都对他保持着距离。阿翔整日魂不守舍,让老师误以为他难以适应新环境,其实他的心里一直惦记着胡晓琴和那帮老同学。正如以前对爸爸的发问,担心会再次搬家,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阿宝在厂里已经干了半个多月了。自来熟的性格,让全厂上下都知晓了这位远道而来的新人。
与往日不同的是,阿宝张扬的性格有所收敛。下班后就窝在宿舍里陪着老婆儿子,也不去隔壁串门,反倒是工友喜欢来他家里问东问西。
两三个人还好,要是再多两个,阿宝两夫妻只能坐在棕绷床上和他们聊天了。因为除了床占据了将近一半的面积,剩下的写字台和一个衣柜让行走空间变得很狭小,只能让给了工友,他们没地方落脚了。
阿翔刚好放学回家,在敞开的大门口,看到两个叔叔和父母谈笑风生。当然还有靠在走廊栏杆上的闲散人,个个手里捧着铝盒,一股浓郁的菜味混合着米香,在晚风的推送下,在通道里来回穿流。
“你的宝贝儿子回来了。”
“你儿子还没吃饭吧?我们都没吃,一起去打饭吧。”
“今晚有什么菜?”
“好像有平菇烧豆腐。”
阿翔突然开口问:“什么是平菇啊?是不是和苹果差不多?”
叔叔们笑了,阿宝说:“我也没吃过,刚推出的新菜,等会带你去看看。”
来到食堂的窗口前,阿翔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的小黑板上,写着一行“平菇烧豆腐”。心里还在琢磨:“原来平菇两个字这么写,到底是什么东西?”
直到阿宝把盛满的饭盒端出窗口,对着阿翔说:“这就是平菇,他们说是蘑菇的一种。”
看到朵朵像伞状一样的菌类食物,阿翔才解开了心头大惑:“原来它长这样,跟蘑菇倒是有点像。”
阿宝问:“好吃吗?”
“嗯”顾不上回答的阿翔,大口嚼着这道从未吃过的新鲜菜,直到把盒底的最后一粒米饭舔完,还是一副眼馋肚饱的样子。
阿宝又问:“吃饱了吗?”
“吃饱了,但是还想吃。”
阿宝笑笑:“下次食堂里只要有这个菜,爸爸都给你打好吗?”
在几个叔叔合不拢嘴的笑声中,阿翔还在用舌头舔着上唇,余味无穷。
一日,阿宝放学后刚踏进楼道口,就看见了一堆人围在他家门口,他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哭声。
阿翔大步向前,在两人的身体缝隙中挤进去后,看见一位职工阿姨正坐在床边,把母亲的一只手捂在掌里,嘴里不停的安慰:“好了银娣,想开点吧,生气对自己身体不好。”
“妈妈,你怎么了?”
银娣把捂着脸的另一只手放下,抬头的时候,众人看到的是泪涕交零。
“阿宝这个人真是不知道珍惜,这么漂亮的老婆怎么忍心骂的出口。”阿翔看到一位叔叔在摇头叹气。
“爸爸肯定又对妈妈发火了。”阿翔几步走到母亲身边,抓住她的一只手问:“妈妈,爸爸呢?”
职工阿姨回答:“你爸刚出去不久,也不知道去哪了,厂里找不到他。”
“妈妈,爸爸又发火了吗,他为什么要骂你?”
银娣用阿姨递给他的一块手帕擦净泪痕后,哀伤道:“不说了,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
阿翔急了:“妈妈,你就跟我说说嘛。我怎么不懂了,爸爸每次发火我都知道,他肯定又在外面惹祸了,是吗?”
刚才那位叔叔发出一声假笑,说:“阿宝也真是,换成我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和这么懂事的儿子,每天做梦都要笑醒哦。”
这时,人群中有人发出异议:“平时看孙昌宝这个人对谁都和和气气,一副笑脸,怎么对老婆这么凶啊……看来都是装出来的。”
职工阿姨突然对着众人宣告:“好了好了,大家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让银娣安静一会 。”
在个别闲言碎语中,纷纷退出门外,只留下阿姨银娣和阿翔三人。
阿翔年纪尚小,但在职工阿姨的嘴里他知道了,爸爸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把气撒在了妈妈身上,除了唠叨不停,还抛出了一句狠话,叫妈妈滚回农村老家去。银娣几近崩溃,在无法强忍之下,心一横,收拾起了行李。阿宝见状就慌了,来不及后悔的他没有劝阻银娣,又抛下一句:“你既然这么不喜欢这个家,那我走好了。”然后就无影无踪了。
直到夜色笼罩,阿宝回来了。看到站在门口有些落魄的样子,职工阿姨赶紧起身,着急问道:“你怎么回事,骂完人,一句话也不解释就这样走了?工友们都去找你了知道吗?”
阿翔眼睛一亮,爸爸没有叫出口,却听到了自己心里喊了一遍。
阿宝耸耸肩膀回答:“找我干嘛,我不就去街上逛了一圈吗。难道还会失踪,搞笑。”
“你倒是说的轻巧,你对你老婆这么凶,叫人去找你的还不是她吗?你啊,真是不知道好歹 。”
阿宝自知理亏,但每次有错在先,他总是不肯低头认错,又草草几句:“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发火了。”
“你真是理直气壮,自己做了对不起老婆的事,还要……”职工阿姨慌张地瞄了阿翔一眼,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阿翔朦胧之中,从阿姨的口气和母亲的眼里察觉出,这次爸爸好像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职工阿姨走了,又向银娣交代了几句,向阿宝训斥了几句。那一晚,无心睡眠的阿翔又一次深深的感到,家庭给他带来的摇曳不安,爸爸为什么反复无常,一次次伤害妈妈?没有人告诉他答案,因为生活本来就没有统一的答案。
真相终于传到了阿翔耳朵里,在工厂大人们的嘴里他知道了父亲和一个女人,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他无法理解这种非正常的男女关系,但是他能感觉到,会给妈妈带来无限的伤害,这个家的将来可能比他想象的更糟。
直到有一天下午,阿翔迎来了新学校的第一个长假,等他兴高采烈的一路飞奔回家,听到了屋里爸爸扯着嗓子喊道:“走走走,都给我走,走了我就清净了。反正我已经错了,没有回头路了,离婚也好,回娘家也好,我特妈都随你了。”
“我告诉你,孙昌宝,你一次次对我的伤害我都忍了,这次你做了这么缺德的事,还这么理直气壮。那我就成全你,你给我记住了,永远不要后悔!”说完,门滋啦一声开了。阿翔傻愣在原地,银娣背了一个用床单裹起来的包裹,和当年离开村子的情景如此相似。只是脸上没了欣喜,多了伤感。
“走,跟妈妈回外婆家。”阿翔就像一只掉落的风筝,被母亲硬生生的拖着下了楼梯。
银娣义无反顾地走了,从来没有这么决绝的背影。直到他带着阿翔坐上了回娘家的中巴车,阴霾笼罩的脸才逐渐绽开。
正在屋前忙活的外婆,听到有脚步声逼近,当她回头看时,银娣和阿翔已经站在他面前。
“银娣?你怎么来了……”外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妈,我想带儿子到你这住段时间。”
外婆把更多惊喜的目光放在了阿翔身上,在她温暖的笑脸上,张口说道:“好好好,我的宝贝外孙,好久不见你了,想外婆了吗?”
阿翔眨眨眼回答:“想啊,我已经放假了,我可以天天住在外婆家了。”
眼睛眯成一条线的外婆,乐呵呵的拉过阿翔,仔细端详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上次见面,还是你们刚搬回来的时候,这半年没见,好像又长高了嘛。”
“妈,我先进屋,把东西放好。”随着银娣前脚刚跨入,外婆突然问阿翔:“爸爸有没有和妈妈吵架?”
阿翔被问住了,在他思索该如何回答之时,已经被外婆洞悉,她断定这次银娣回来不像往常一样简单,因为孩子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外婆没有追问,以前在山河村回来探亲的时候,虽然表面喜气洋洋,让村里人看到的都是幸福美满。但在跟银娣的私下谈心,外婆了解到她的生活并不如意。特别是阿宝不稳定的性情让外婆后悔,草率的把长女托付给了他。
事已至此,坦然接受吧。“阿翔,你要吃什么,外婆带你去小店里买。”
“我要吃桔子糖,桔子糖”,阿翔兴奋地拍手。
在外婆牵着的手身后,跟着有些蹒跚的步子,踩在小石板路上,让暖阳从头顶洒下来。两边的老瓦房就像被定格在胶片上的影像,在不断前进的碎步中,一帧帧向后滑过。路过每户人家门口站着的村民,都会问候外婆一声:“你外孙好久没来了嘛。”
外婆笑笑:“放假了,要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
“银娣也来了吗?”
“呵呵,是啊。”
“难怪哦你这么高兴。”
“呵呵,大家高兴……”
杂货店门口,除了玻璃柜台里面可见的香烟,花生米,鸡蛋糕,和扑克牌外。柜台上有个玻璃罐子,里面装了半罐用塑料纸壳包着的桔子糖。
外婆在玻璃柜上敲了几下,喊道:“阿平老婆,买东西来。”
一会就从里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身着灰色棉袄,头插一支发簪,有些凌乱的刘海。深陷在浮肿的颧骨肉瘤下的一双小眼,看到外婆后,称呼:“细凤,今天带你外甥来玩啊?”
“呵呵,是啊,他要买桔子糖。这种有颜色的糖小孩子怎么这么喜欢吃。”
妇女拧开盖子问:“小孩子嘛,吃几口就吐掉了,他们不就是喜欢红红绿绿的吗?你要几个啊?”
“三个吧”
阿翔接住三个桔子糖,就像捧着金元宝一样兴奋。
“我们回去吧,晚上外婆给你烧点好吃的,你想吃鸡吗?我把大母鸡杀掉给你吃好吗?”
“外婆,你以前不是说大母鸡要生蛋,杀了不是没鸡蛋吃了吗?”
“没关系的,以后外婆再去抓几只小鸡来养养,只要你喜欢吃就好,吃了长身体,脑子变聪明,读书成绩越来越好……对了,你期末考试考了多少啊?”
“一个96,一个94,一个……”
“怎么没有一百分啊,下次要加油哦……”
“好的外婆,我一定考个一百分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