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拉着我吧
翌日。
许黎歌在闹铃一声又一声的催促中艰难起身。
她摸索着关掉了手机的闹钟,想起昨天的“演唱会”,还是不免嘴角带笑。
她只此一生,恐怕都再不会有这般盛大且轰鸣的告别。
忽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跳出来一条消息。
“楼下有早餐,今天你陈叔叔会送你去车站。”
是她爸。
她在床上呆坐了几秒,然后晃了晃头,起床洗漱去了。
陈勤将她送到车站,帮她拎着行李到了候车室。
“谢谢陈叔,你先回去吧。”
陈勤看起来不放心,“我看你去检票吧。”
许黎歌失笑:“陈叔,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真的可以。”
陈勤不好再说,叮嘱道:“那,你不要乱跑啊,时间到了就去检票。”
许黎歌心情很好的认真听着,“好,知道了。”
陈勤只得转身向门口走去,身后响起许黎歌清亮又开心的告别。
“陈叔,再见!”
他转身,看见那小姑娘在向他招手,一把年纪的陈勤也忍不住鼻子一酸,“再见,好好玩!”
片刻后,他走远,却没有离开。
他静默地看着许黎歌靠着椅背发呆,或因为不知想起了什么而傻笑,看她起身去买了瓶水,最后乖巧地排着队检票。
在那个瘦削的身影彻底剥离视线后,他拿出了手机,发了条信息出去。
“小黎上车了。”
那边秒回。
“好,我知道了。”
许黎歌舒舒服服地坐在特等座的车厢里,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两边急速后退的植被和一览无余的晴空。
她望着澄澈的蓝天,雀跃又轻扬的心绪就像天边偶尔掠过的燕子,仿佛能从她那双带笑的眼里飞出来。
因为双相的原因,她不敢让自己维持一种情绪太久,哪怕现在情况已经很稳定了,她也从不敢掉以轻心。
她从包里拿出个本子,以前情绪过于起伏的时候,她就会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笔尖是她与这个世界交流的另一个接口。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本子上只留下了一团团纠缠的线条。
她无意间往外一抬眼,一片绯红的花恰好撞入眼帘,待她想再认真看时,高铁早已经开过去了,只留下满眼的枉然。
她蓦然提笔,随心所欲的写下:
待我走过这山水一程
请赐予我无尽的春生
一个小时后,许黎歌所在的高铁在无数乘客的等待下轰然停在站台。
她走出车厢,随着人流向出站口走去,正想跟外婆说她到了呢,外婆就打电话来了。
“小黎啊,到了吧?”车站太吵了,许黎歌听得不是很清楚。
“我下车了,外婆,等会就来学校。”
“别,不用来学校,我们在车站门口等你呢。”
“啊?”许黎歌一呆,立马又说,“好,我立马就出来了。”
什么情绪平复,什么克制,都在这一刻随着车站的喧嚣声彻底远去,她如同一只归巢的鸟,快活又自由地在人群里穿梭,下一刻她就要看见她的拥抱。
稍稍有一点不随人愿的,就是人实在有点多,人山人海的,她都看不见路。
好不容易挤出来了,又全是出租车,各种车。她拒绝了一波热情的司机大哥,在又一次有人抓着她的手臂后,她下意识的用力一甩,拒绝道:“我不用……”
话还未说出口,她就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许黎歌眼神发亮,“周时祺!”
周时祺揉了揉刚刚没注意被她甩麻了的手,往外指了一下,说:“老师他们在那边,我带你出去吧。”
许黎歌清了清嗓子,带着点歉意:“对不起啊,我刚刚以为又是哪个司机叔叔……”
“没事”,周时祺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拿过她的行李箱,说:“走吧。”
多个人并不能让她在人群里难以动弹的情况好上多少,尤其是周时祺离她还隔了一步远。
周时祺长得高大,在人群里也是别人给他让地方的份。如果说周时祺走的像定海神针那般坚定,那许黎歌估计就像那无可所依的浮萍了。
她没忍住抱怨:“你怎么能长这么高啊?”
周时祺闻言回头,看见她被挤得满脸都是汗,一时有些无措,他皱着眉,仿佛内心在挣扎些什么。
“我就随口说说,你别……”
周时祺突然把小臂伸到她面前,“你拉着我吧。”
拉哪?
那截白皙但有力的小臂横在她面前,她心里不免失笑,犹豫了下,抓住了他的腕骨上方。
手掌下的手臂滚烫而有力,许黎歌仿佛能感受到那里脉搏的跳动,带着独属于周时祺的生命力。
这一认知让她后知后觉的感到……不好意思,不是羞愧,不是尴尬,许黎歌也说不清到底是种什么心情。
在她这十几年的生命里,她头一回有这么怪异,但又着实雀跃的不明情绪。
还没来及细想,周时祺已经带着她走出了人群。外公外婆站在旁边的樟树下,朝着她挥手。
周时祺突然咳嗽了两声,被她握着的手轻轻挣了两下。
“哦哦”,许黎歌赶忙松了手。
“走吧。”说完周时祺就从她旁边走了,步伐矫健得像背后有人追他似的。
那股清冽又好闻的气息从她身边一晃而过,随后汇入潮热的夏风里,再不得寻。
许黎歌摸摸鼻子,无言跟了上去。
“外婆!”许黎歌跑过去和他们抱了一下,乖巧可爱的一如往前。
李季淑笑着给她擦汗,“怎么出这么多汗,今天也不是很热啊。”
她莫名心虚:“人太多了,挤得很。”
周怀德也高兴得满脸褶子,“走吧,去汽车站,咱们直接回家了。”
“我们直接回石坪村吗?”许黎歌问。
“对啊,要不是等你,我们前两天就走啦。”李季淑点了点她的头。
许黎歌委屈:“那我昨天才考完嘛。”
说完又看向周时祺,“你们考得这么早?”
“也没有,就早了两天。”
许黎歌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转瞬又开心起来,“回去好,我都好久没回去了。”
李季淑乜了她一眼,“是谁不肯回来的?”
她乖乖地挽着外婆的手,好声好气地哄:“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肯定会好好陪你们的。”
李季淑轻哼了声,没说话。
汽车站就在不远处,许黎歌就一路腻着她外婆,走到了大巴前。
放行李前,许黎歌才突然意识到,刚刚她的行李箱好像都是周时祺一路拖过来的。
“谢谢”,她又把刚买的水递过去,“要喝点水吗?”
周时祺看着面前穿着淡蓝色裙子的女孩,还是觉得一阵恍然,仿佛这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直到他的手里被塞进一瓶水,冰凉的瓶身让他刺激了个激灵。
随即,他听见她说:“还是喝点吧,都热傻了。”
他失笑,握紧了瓶身,冷热交替的触感让他悬空的思绪稍稍落回实处。
“你俩还在这傻站的干什么,赶紧上车!到时候没位置了。”
周德怀急急忙忙跑过来,“不是把票给你们了吗?怎么还不上车?”
他操碎了心,催着俩孩子上了车,还给他们找好了座位。
待他们坐下,李季淑才姗姗来迟,优雅地抱怨:“这么急干什么?这不是还有座位吗?”
许黎歌和周时祺默契地对视一眼,皆哭笑不得,但都适应良好的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椅背。
等所有乘客都上车坐好,大巴缓缓向前开动。
许黎歌看着窗外缓缓倒退的高楼,人影,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终于要回去了,她想。
大巴的旅程注定漫长,乘客们默契的靠着座椅休息或睡觉,车厢里只能听得到汽车前进的声音。
许黎歌本来就没睡够,而之前在高铁上又太兴奋了,一点没睡,导致她现在没坐一会就困得不行。
她难得有这么自然又放松的时候,整个人就像突然卸了力,没几分钟就彻底睡了过去。
周时祺握着那瓶水,冰凉的液体渐渐变得常温,无法再给予他任何的刺激。
他在这安静到燥热的环境里神游天外,想他们小的时候,想阿黎没回来过的那几年,想他两岁后再没见过的妈妈,想家里屋门前的那棵桂花树。
他忆往昔,思来路,却独独不敢看身旁的女孩一眼。
明明他想了这么多年。
突然,车身一震,数个乘客被颠簸得叫唤了一声。
许黎歌睡得安稳,只是脑袋在摇晃下顺势靠上了身旁人的肩膀。
周时祺瞬然一僵,不敢再动。
柔软而带着淡香的头发轻轻浅浅地扫过他的脖子,他鼻尖一滞,瓶身被握得死紧。
但随即他又恢复平静,只是心跳声依旧轰鸣。
他清晰地感知着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那种充满生命力的鼓动,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过了。
他这次没有压抑,只是静默,静默地感知着自己的澎湃,这是唯一证明她在自己身边的方式。
我的心跳声会比我更坚定,知道你这次真的来过。
“阿黎,要下车了。”周时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大巴在轰鸣声中归入队伍,一股前推力将许黎歌猛地晃醒。
她迷糊地抬起头,含糊问了句:“是到了吗?”
“嗯,要准备下车了。”
她转头看向周时祺,发现他在揉左肩膀,便问了句:“怎么了,坐太久……”
问到半路,她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刚刚自己好像是从周时祺的肩膀上抬起头的。
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有些尴尬,但周时祺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领着她走下了车。
下车后许黎歌发现这又是另一个车站,只是规模显然小些,设备也显得更老旧。
周德怀带着他们走到一块提示牌前,上面印着“石坪村”三个大字。
“上车吧,很快就能到家了。”
几人很快上了车,找好了座位。
中班车不似大巴那么安静,大爷大妈、叔叔婶婶的交谈声基本不会断。
但许黎歌不觉得吵闹,坐上这种有点破旧又颠簸的车,就说明她离家真的不远了。
刚睡完一觉,她现在精神头好得很。
刚想和周时祺聊聊天,结果发现他手里的那瓶水连瓶盖都没开过,只是一路被他紧紧握着。
她伸手从他手里拿过那瓶水,说:“是不是我刚刚把你肩膀压酸了,导致你不好开瓶盖?我给你开吧。”
周时祺还没想明白开个瓶盖和肩膀酸了真的有很大关系吗,许黎歌就已经把拧开瓶盖的水给他递过来了。
周时祺:“……”
他看着那瓶水,露出那种有点遗憾的表情,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在她的目光里拿过水喝了一口。
他喝完后,许黎歌还自认非常贴心的帮他把瓶盖又拧好。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跟着外婆出去赶集也是搭这种车的。”
许黎歌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看起来很高兴。
他也不自觉的漫上笑容,“当然记得。”
其实以前村里的人出去赶集,是不会搭车的,只是许黎歌总是吵着要去,又没有谁舍得让她走那么远的路,所以她想去的时候才总是搭车。
现在大家生活都好了起来,搭车的人也越来越多,但当年的周时祺,如果想不那么累的去赶集市场玩,只能等许黎歌在家的时候。
不过他也没试过累的方式是怎样的,因为,除了许黎歌会邀请他去玩,是没有人会带他去赶集的,哪怕是走着去。
“我都好久没去过赶集了”,许黎歌问他,“你放假的时候还会去赶集吗?”
周时祺仿佛在她的目光里落败,他说:“我不太记得了。”
怎么可能还会再去呢?小时候没机会去,长大了也不会再有勇气去。
“那下次我们再一起去。”
许黎歌一锤定音,敲在了他心上。
他移开目光,含糊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