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请祝福我
许黎歌便不再说。
牢笼需要打破,茧壳需要击碎,依靠的不是甜蜜柔软的外部,只能是她自己愿意向前走。
灵魂的前进他人无法得知,但许黎歌不能不走出这一步。
临走时,她对许书成说:“这几年我们都过得太乱了,很多事情好像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但……既然我们都走到了现在,就接着好好走下去吧。当年的事情我不想再去纠结谁对谁错,反正,我妈妈也已经回不来了。现在的话,你就和白姨好好生活吧……这次,你不要再犯错了。”
许书成抬头看向站在惨白灯光里的女儿,他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去看过她了。白皙的脸,乌黑的长发,还有与柠桉越发相似的眼睛……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何不敢回去,因为他怕看到小黎那张和柠桉过分相似的脸,每一次看见,他脑子里出现的都是柠桉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他忙工作,忙交际,忙能暂时摆脱恐惧愧疚的一切事情,他不想受折磨,也忘了他唯一的女儿还在受折磨。
许书成踉跄的起身,苦笑着开口:“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我并非要辩解什么,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回家不是因为你生了病,而是……因为我懦弱,我无能,我救不了柠桉,又让我的女儿得了这种病,更让我没有办法的是,我一见到你,就会想起来柠桉躺在血泊里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着我。”
许黎歌咬紧了牙关,无法消解的燥气堵在她的胸口,她说不出一个字。
“我去查了很多关于双相的资料,也一个一个医院的去问过医生,我知道的越多,就越担心,越害怕,越不敢见你。我怕看到你失望的眼神,也怕你真的对我失望,万一想不开,出了什么意外……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那时候,经常有很多陌生人给我打电话,莫名其妙的要和我聊天,说要唱歌给我听,跳舞给我看”,许黎歌哽咽出声,“是你安排的人吗?”
“啊……”,许书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怕你在家里太无聊,刚好那时候公司里签了几个新的年轻人,你们小姑娘不是都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孩子吗?我就想着年轻人可能聊起来更有话题一些……”
许黎歌轻不可闻地笑了声,一时眼泪滴滴答答的落个不停。
难怪,难怪,她还以为什么诈骗手段这么高级,那些人声音一个比一个好听,脸长得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偏偏也从来没说要她的什么银行账户,只是每个人都会问,“小妹妹,你今天有高兴一点吗?”
原来,原来,这只是她父亲笨拙又可怜的担心。
她一时又哭又笑,许书成还以为她又复发了,吓得半死,“小黎,你别激动,都是爸爸的错,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许黎歌摆摆手,擦去脸上的泪水,笑了声:“爸,我又不追星。”
许书成看她没什么异常,也舒了口气,“爸……下次不这样了。”
她抬头看了眼了高悬于顶的灯光,还是觉得眼睛泛酸,“下次,我还是更希望爸你自己打电话给我。”
“好,好……爸爸知道了。”
许书成大概是想摸摸她的头,但犹豫了下,还是把半抬的手放下了。
许黎歌紧抿着唇,对峙的时候她能锋芒毕露,但到了这种温情的时刻,她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我先回学校了,我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许黎歌僵硬地挥了挥手,便转身走向了电梯。
许书成立在原地,像一座长久眺望的石像,长满了磨难和风雨。
从柠桉死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经无法跳动在人间了。
--------------
晚自习一下课,荣峥就立马来了许黎歌座位前。
他一把抽走了许黎歌手中的笔,在她不耐烦的目光中把一个红本本拍在她桌上,神秘兮兮的说了句:“猜猜这是什么?”
许黎歌看着那“荣誉证书”四个大字,来了兴趣,“荣青赛出结果了?”
她拿过来就想翻开,但临门一脚,她还是犹豫了,“……这是你的还是我的?”
荣峥最是受不了她这副不相信自己的样子,一把抢过来就给她翻开,就差没把印着许黎歌名字的证书拍她脸上,“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是不相信你自己还是不相信我!看见没!这么大的许黎歌三字!”
“好了好了,我看清了”,许黎歌如释重负地从他手里拿过那本证书,看了眼,“二等奖啊。”
“二等奖你还不满意?你想上天啊,荣青可算得上是国家级的赛事!”
“没有”,她总算是真真心心的笑了一次,“我很满意了。”
“那你呢?”她把证书合上,看向他,笑着说:“你要是拿了一等奖,可要请我吃饭。”
“嘿嘿,我也是二等奖”,荣峥大摇大摆的坐在她前面的座位上,“但清乐说,要咱俩请她吃饭,还必须每人都请一次。”
许黎歌哈哈大笑,“行,我没问题。”
“那现在,你奖也拿了,你是不是就不用那么拼了?”
“我……”许黎歌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答。
“你怕你吃的那些药会影响到你的记忆,精力,所以你花了更多的时间去学习,称得上是昼夜不息”,荣峥难得正色看着她,“可现在,你病情稳定,成绩稳定,连国奖也拿了。”
许黎歌失笑:“你想说什么啊?”
“我记得你的主治医生建议过你可以逐渐减少药量,可你为什么还是每天吃那么多药?”
许黎歌沉默。
荣峥忍不住说:“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能控制好吗?”
“……我不敢赌。”
他卸了力气,“我以为,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总比寄托在药物上要有用一些。”
荣峥靠近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不敢成绩下滑,因为你想证明自己和以前一样;你不敢随意发脾气,因为你怕别人觉得你是在发病,你确实做的很好,和以前一样优秀,甚至比以前更优秀。”
“但是,你的证明真的成功了吗?”
许黎歌望向他,倔强的眼神不承认自己的恐惧。
“你确实和从前一样,想要做到的事情无论多难你都会义无反顾的去完成。但从前的许黎歌,自信时散发的光比太阳还要更胜一筹,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惶惶不可终日。”
许黎歌闭了闭眼,涩声说:“……我知道了。”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再开口。
许黎歌斟酌了一番,叹了口气,说:“既然说到了这里,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荣峥不明所以,“你说。”
“我前两天让你帮我请假,是因为我去了安城,”许黎歌难得的有些心虚,“我去看了我外婆,还去看了安城三中。”
他越听越疑惑,“所以怎么了?你去就去呗,我不是帮你请假了吗?”
她清了清嗓子,带着点视死如归的意思,“我去是因为,我想去安城上学了。”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果然,下一秒荣峥就猛地起身,语气里满是不敢相信,“你要去安城?!为什么?怎么这么突然?为什么非要是现在?”
许黎歌被他一连串的质问弄得真的很想逃避,难得老天也偏爱了她一次——上课铃声响了。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回教室,她赶紧说:“我下课再和你说。”
荣峥面色不愉,但最终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虽然一时逃开了好友的质问,但许黎歌知道,很多事情真的一两句说不清。而且这种情况,谁都觉得自己有理,谁都不愿意对方一味地反驳自己。
因为,谁都是真心,但也谁都顽固不明。
许黎歌叹了口长气,片刻后拿了张纸,认真思考了几分钟,随后一字一句写下这篇“离别信”。
等到快要下课时,后面的同学拍了拍荣峥,递给他一张纸条。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没有立即打开。纸条被折了两下,写着“to 荣峥”。
是许黎歌的笔迹。
他咬紧牙关咽下了那股郁气,才颤抖着打开了那张纸条。
目光一扫,满页字行。洋洋洒洒,估计得有七八百字。
他屏息一字一句地看。
首先,我要说句对不起。虽然我从未动摇过我的选择,但我依旧感到抱歉,因为我,让你们感到难过。
我知道你肯定会觉得我在无理取闹,但其实,这个想法已经在我脑海里出现过无数遍,无数遍。我妈妈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我情绪太低沉,急需找点什么能够期待的事,这件事几乎成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渴望。
那时候太多世俗的期望砸在我身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能无声地藏在心底里。上千个日夜里不停的积累、发酵,最后直至没顶。我曾一蹶不振过,后来我小舅一巴掌把我扇醒,说我妈妈留给我那么多的爱,不是为了让我浑噩度日的。我觉得他说得对,所以我不再难过,开始没日没夜的读书,考试,最后,真的不负众望,考上了一中。
但后来当那种沉郁阴翳的情绪经久不散的时候,我才恍觉,原来我不是不再难过,而是我忘了我还在难过。
很可笑的,我又患上了双相。确诊的那刻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在想,可能我这人注定就是只能让人失望的吧。
不知道妈妈在天上会不会笑我。
我还是依旧想回安城,但又怕外婆知道了会担心,所以我想,还是等病情稳定了再回去吧。
其实我有时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周围的人都对我很好,没有谁说过任何一句让我不高兴的话,但我就像是中了蛊一样,陷在那种极端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也许是妈妈对她我的祝愿生了效,难得的,我心里开始生出求生欲。我第一次认真的、主动的去寻找打破囚笼的办法,可离群的幼鸟没有母亲的庇佑,一阵风雨都算得上是灾难。
我把妈妈在我十岁时拍的那部电影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小舅说,这部电影藏着我妈妈留给我的话,我开始以为是电影里母亲对孩子说的那些话,但后来我有一回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电视上只有一句话:祝我的小厄俄斯永远喜乐无忧。
我从来没听过那个片尾曲,所以也就看不到我妈妈留给我的那句话。那一刻,我恍然明白,妈妈是不会对我失望的,对我失望的,只是我自己。
所以我高标准要求自己,希望自己能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优秀,来稍稍平息我那脆弱又高昂的自尊心。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我该知道的。宁姐姐说这是因为我还没找到为自己而活的意义,也许吧。
我想去安城,不仅是因为那里是我妈妈的故乡,也是因为,我想找一个我完全熟悉且充满安全感的地方去重新思考一些东西。不破不立,万一我真的就找到从前的那个许黎歌了呢。
所以,不要劝我,请祝福我。
最后,还是要说一下,你暂且先不要告诉清乐,我怕她哭,到告别那天再和她说吧。到了那时,夏天的风会祝福我们的。
荣峥看完的那刻下课铃声刚好响起,他在沉燥的声响里低下了头,额头死死压在小臂上,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发出半分声响。
年少之时,满腔尽是轻狂气,不信人间有别离。
但真到了离别的时候,才知诗文里的“山高水长,难寻归期”是何等的无奈和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