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也是我的故乡
秋韵走出校门口,一眼就看见她妈妈站在车旁等她。
章琳灼就那么款款而立,指尖捏着根烟,好似这世间的万千风情就该属于她。
秋韵的眉眼是随了她的母亲,一样的秋水含情。但章琳灼更显锋芒,漂亮得让人频频回头,却又踟蹰地望而却步。
秋韵无奈地走过去,把她手里的烟拿掉,叹了口气,“爸爸说了不准你抽烟。”
章琳灼朝她眨了眨眼,“你不要告诉他不就好了。”
秋韵撇了撇嘴,绕过她先一步上了车。别人都觉得她妈妈是带刺的玫瑰,冷艳得不近人情,其实私下里更像只慵懒的波斯猫,矫情又可爱。
“怎么这么晚,你跟你那小男朋友去约会了?”章琳灼发动车子,偏头看了她一眼。
秋韵没理会她的这个称呼,淡淡开口:“没有,他情绪不太好,跟他说了几句而已。”
她靠着椅背,眉宇间的倦色清晰可见。
“他还要你哄?行不行啊,不然你另外再找一个吧,干嘛非得喜欢他。”
秋韵扯了下嘴角,没回应她妈的胡言乱语。
“好啦,妈,这些事我自己知道怎么办的。”
“我就是想要你开心啊,”章琳灼摸摸她的头,“他妈妈凭什么给你气受。”
“要不是你拦着我,我高低要去找她骂回去。”
秋韵戏谑一笑,“你还会骂人?”
“我……”,章琳灼一噎,“我不会骂人又怎么了,我可以找你爸爸啊,让他骂回去!”
秋韵哈哈大笑,微燥的晚风灌入车内,将她那点无法言说的郁气吹了个干净。
其实她很少有什么烦忧。她家境优渥,家庭美满,聪明漂亮,从小到大想要什么东西基本也都能得到。
她也不骄纵,为了不让别人觉得她只是个花瓶,她在学习、才艺技能上都下过很大的功夫,但她不觉得这算什么苦,想要得到收获,自然就要付出努力。
爸爸妈妈也从未给过她什么压力,有的也只是细水长流的爱。
就像妈妈知道她被纪斯羽他妈妈含沙射影的说了一顿后,怕她心里难受,立马就给她请了假,带她出去玩了两天。
她的世界太自由舒畅,不曾沾染半点污垢和束缚。
她这十几年确实都太过顺遂,可能觉得最苦的就是章琳灼兴致来潮时做的烤焦的蛋糕。
如今初尝情爱,那股无处下手的无力确实打了她个措手不及,但回过神来后,方觉也不是什么大事。
纪斯羽不自由,那她就等他自由;他不知道如何选择,那她就给他做好选择。
他无需愧疚,只需要前行,一直走到他们可以并肩的那一天。
秋韵没什么额外的天赋,但这充满爱的十几年,让她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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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黎歌回到宁海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第三人民医院找了宁春生。
心理诊室里窗明几净,许黎歌与宁春生对桌而坐,她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瓶娇艳欲滴的香槟玫瑰。
“宁姐姐,我这两天情绪有点反复,是复发了吗?”
“你体内的多巴胺、5-羟色胺等含量比之以前确实是有些升高,但还是在正常范围内,”宁春生翻看着她的检测报告,微笑着说:“我觉得你的情况还是比较稳定的。”
“那为什么会这样?”许黎歌低头,“我不想失控。”
宁春生看着她,目光里都是温和,“就算是正常人,也难免会有情绪起伏不定的时候,你要相信你自己,不要觉得自己的开心与难过是因为生病了,那只是你正常范围里的情绪表达。”
“但我有一次很难过,我对别人态度不好,这也是正常的吗?”
她轻叹了口气:“小黎,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问题。人会开心,会难过,会发脾气,甚至会偶尔的疯狂,这些都是属于人类的情绪表达,同时也因人而异,所以形成了这世间的千万种性格。你自从生病以来,总是极度克制自己保持冷静,虽然你的毅力和执行力真的让我惊叹,但是,小黎,这也掩埋了你原本的性格。”
“你日夜自省,小心翼翼,不想让别人看出你有半点的不正常。这样的许黎歌确实理智坚强,却一点也不勇敢。”
许黎歌眼里又露出那种茫然,“……是这样吗?”
“你曾经问过我你还需要做些什么?”宁春生嗓音越发的柔和,“你只需要慢慢找回从前的自己。”
“那,宁姐姐,如果我能做到的话,你觉得我未来还会复发吗?”
宁春生放下检测报告,习惯性地双手交叉,“小黎,虽然双相这个病确实极易复发,但每个人的发病成因和治疗环境都不同,有些人是可以完全治愈的。”
“我一直觉得,你会是我遇见的病人里最可能痊愈的一个。”
“……真的吗?”
宁春生随意地拨了拨花瓶里香槟玫瑰,满眼笑意的看着她:“至于原因嘛,我等下告诉你。现在,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做好什么决定了?”
浅色精致的花卉和慵懒随意的宁春生都让她感到放松,她自然而然的开口:“我决定转学了,回安城。”
“是你妈妈的故乡?”
许黎歌靠在椅背上,仿佛在回忆什么,半响才轻声说:“是啊,是我妈妈的故乡。”
她从花瓶里拿了枝花,凝视了片刻,说:“也是我的故乡。”
宁春生朋友似的闲聊:“这两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许黎歌沉默了两秒,说:“我回了趟安城,去看了外婆。但外婆知道我生病的事了,她很生气。”
宁春生温和的地看着她,像是在鼓励她多说一点。她踟蹰片刻,又说:“她哭的很伤心,我想,可能是我错了,他们应该有知情权,因为……他们很爱我。”
宁春生认同地点点头:“爱是具有魔力的,它赐予人类悲痛赴死和昂然向生的勇气。”
她把许黎歌手里快被薅秃了的花拿回来,重新放在了花瓶里,“你会感受到这种魔力的。”
宁春生递给她一颗糖,“没有让你开心的事吗?我以为你的心情应该很不错。”
许黎歌将手里那颗糖捏来揉去,眼神有点失焦的盯着桌上的那瓶香槟玫瑰,低低说道:“我……碰到了我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应该算是我邻居家的哥哥。我们应该有很久没见了,我看见他的时候没认出来,但他认出我了,他好像很失望。后来,我偶然发现了他写的一首诗,我很喜欢,我就让他再写一张给我。”
宁春生眼里生出些兴致:“哦,可以给我看看吗?”
许黎歌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条,递给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觉得,他很特别。”
宁春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才将目光投向手上的诗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眼看向许黎歌,眉宇间的慵懒已完全消散,转而漫上来的是如有实质的凝重。
她压下那张纸条,轻声说:“或许也是个坚强的孩子。”
随后又问许黎歌:“你转去的是他那个学校?”
许黎歌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嗯,可能还会在一个班。”
宁春生叹了口气,嗓音更沉:“说实话,我现在有点不希望你转学了。”
许黎歌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同现在有任何人来闯入你的生活。”
“……什么意思?”
宁春生站起身来,走向明净的窗台。窗外的鸟雀三三两两在树上、电线杆上飞腾,跳跃,唤出欢快的啼叫。
她就在这样的鸟鸣声中沉声开口:“这世上的爱分很多种,有亲情,友情,爱情。我说不准哪种最珍贵,也不知道哪种最难得,但我很清楚的是,这每一种都能让人重焕生机,却也每一种都能让人痛不欲生。但爱与爱并不能相抵,一个人在一种爱里受到的伤害,是无法用另一种爱去痊愈的。疤痕永远都在,疼痛可以被原谅,却很难被忘记。”
“你因为母亲的离去,父亲的背叛而感到痛苦、失望,曾一度萎靡不振。但你又无法辜负母亲留给你的祝福和期待,所以你佯装坚强,一个人装着无法诉诸于口的悲痛学习、生活,硬生生熬过每一个日日夜夜,说实话,其实你那段时间都不一定分得清上午下午吧。”
许黎歌嘴唇都在发颤,“我……”
“其实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你说你觉得自己一会开心,一会难过,而检测结果,你只是轻度双相。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双相极难治愈又极容易复发吗?因为双相这种病,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是重度了。”
宁春生声音越发的轻,带着点心疼,“所以,你应该是情绪低沉的时间过长,影响正常生活了,才决定来看医生的。”
她走近,轻轻摸了摸许黎歌的头,“你仔仔细细的自省了一遍,应该还上网查过资料,所以我一问你的情况,你就差没把双相的病症答案告诉我了。”
宁春生长叹一口气,“以后不要再轻易自省了,我说过,你的情况很稳定,不需要去自虐般的保持清醒。”
“但我不想当精神病”,许黎歌低着头,又重复道,“我不能是精神病,我妈妈要是知道我成了精神病,她一定会很失望。”
宁春生蹲下身来和她平视,“小黎,你已经很棒了,你坚强、努力,还有极其强烈的求生欲,但你知道吗?让自己能够平和生活的方式并不是要求自己”,宁春生把她的头发拨到耳后,“而是放过自己。”
许黎歌抬眼和她对视了一瞬,立马垂眸,不愿言语。
“你太想好好生活了,这当然好,但小黎,我希望你是作为你自己在生活,而不是作为你妈妈的女儿在活着。”
“……这有什么区别吗?”
宁春生默然,心脏像是被人拧了一把,“为别人活着,哪怕只是呼吸,都会是一种不堪重负的压力。”
“你现在可能还不觉得有什么,反而会认为这是你生活的动力,但时间长了,总是会有副作用的。”
她肃然起身,望向窗外,“毕竟,是药三分毒。”
“还有,不要轻易觉得一个人特别”,宁春生低头看着她,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因为,觉得特别就会出现例外。”
宁春生从她手里拿过那颗糖,剥开糖纸,塞进她嘴里,“我也不想剥夺你某些选择的权利,但是,小黎,你现在是承受不起任何意外的。”
“很抱歉,在你十七八岁的时候给你提这个要求,但是,小黎,答应我,你转学的这一年,不要喜欢上任何人。”
“你是说周时祺吗?”许黎歌歪头想了想,“宁姐姐,你为什么担心这个,我并没有喜欢他。”
“你自己明白就好”,宁春生捏了下她的脸,呼了口气,“虽然我很希望你能明白为自己而活的意义,但如果你现在不明白,也没关系。你就好好带着你母亲的希望生活,等慢慢长大些,也许就会明白的。”
“……哦。”
宁春生扶住她的肩,郑重地看着她:“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不要对谁太上心,不要打破你现在心里的平衡。”
为了让她重视,宁春生不得不说了句:“不然会很容易复发。”
许黎歌果然就瞬间正色,“好,我知道了。我一定只去好好读书和陪外公外婆。”
“嗯”,宁春生温和地笑笑,“要是在那里有什么问题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好啦,宁姐姐,我知道了。”许黎歌笑得眉眼弯弯。
窗外依旧鸟鸣不止,宁春生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许黎歌越行越远的身影。
她心里无法自抑地泛起一股酸,说实话她是很不愿意去吓许黎歌的。
她那么敏感,重思,她以前都是极力地避免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忧思,但她说觉得那个男生很特别。
她心里不免长叹一口气,十七八岁的情爱虽真挚轰烈,但也着实脆弱不堪。
许黎歌那般重情义的性子,如果在这时候喜欢上一个人,那跟在她身上装个定时炸弹有什么区别。
宁春生苦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世界上活着已经成了这样艰难的事,偏偏那小丫头遇到的,又要更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