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羽人在旁
宴饮正酣时,有下人通报贵客来访,管珩亲自来迎了,此人正是夕柳乐坊的院主暮香染。一时众人停了杯箸,都去看那传闻中的皇亲国戚。
暮香染戴着珠帘面罩,大抵不愿意抢新人风头。但是摇曳珠帘下隐约可见的面容,也足以使人补全对美人的臆想。
她走过的地方宾客都不敢大喘气,只敢偷偷拿眼打量。她脸上自然是不屑一顾的高傲。江筠默默舀了一勺羹汤,心想这样也好,至少来了是给频意姐撑腰。
途经周汀的席位时,暮院主的纱绢失手滑落了,周汀忙低身去捡。
“不必还了。”她漠然道出一句,说罢带着侍女进了王府正厅。
一丝余香尚在面前,周汀的脸登时比酱汤还红。
孟桓对江筠挤眉弄眼道:“看,赛螃蟹。”
“少爷,小的替你收着。”绣襦在一旁说。
“滚。”他轻声喝斥了一句。
那两人又在嘀嘀咕咕地笑。这时周汀心情大好,懒得理会这些,端起碗里的鱼糜喝了一口,不一会儿又被辛辣呛得直咳嗽。
“你们江中人真是……罢了。”
孟桓叉手笑道,“我们江中人怎么了?依我说,周公子应该进去敬一回酒,就用这澧水新酿的盛陵春。”
江筠听了抿嘴笑,“正卿,思沅可是沾杯就醉啊,一会儿要是在院主面前失了仪态,那可怎么收场?”
“行了,你们小两口也不必打趣我了,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艳羡心服。”周汀辩白道。
正说着,苏合也回席上来了,隐约看得出她脸上还有泪痕。江筠忙让出一座,抬袖替她擦泪。
“姐姐,不必伤感,还有我们陪着你呢。”周汀安慰她道。
苏合觉得喉间发涩,强笑道,“不是寂寞,只觉得王府的人不好相与,怕姐姐要受苦。”
江筠默然回想,方才确实见了不少异样。比如乍一看老王妃,打扮得年轻貌美,还以为是王爷的姊妹呢,结果竟是母子。王妃很是殷勤,但面相有些刻薄了。府里的下人们,多半是两面三刀的,姐姐的担心或许没错。
江筠拍拍她的手背安抚她,周汀道,“频意姐也不是柔弱胆怯的性子,相信她能应付好的。”
“但愿如此。”苏合忍不住叹息。
“王府里浊气太甚。所以我送了她一道平安符,至少能保住性命。”孟桓道。
周汀闻言一脸谄媚,“哥哥也给我一道呗,我也要保平安。”
“行啊,我的符百试百灵,至少千两银子,可以给你友情价。”
“呸,你怎么成黑心道士了。”周汀笑着啐了一口。
喜筵散时,天边已落日昏沉。宾客们都不敢闹王府的洞房,多半先遣车马离场了。
江筠一行也要走,她和管事的丫鬟说了去意。此人名叫秋迟,是王妃的陪嫁侍女。秋迟自然周到谢客,从谈吐来看是老练精干的人。
“江姑娘慢走。”秋迟目送他们出去。
门外照例停着来时的马车,江筠掀帘上去,还没等她站稳, 抬头就望见暮香染坐在面前。
“啊——”她还没来得及喊叫出口,便被人一把拉了过去,天旋地转间,慌乱得不知跌向何处。
待她睁眼恢复神志了,才看见脚下的是白玉砌的石阶,四周金光灿然,云气缭绕,仿佛置身于天境。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她茫然四顾。
暮香染坐在堂前,身披光羽斜倚在座上,好似画本里见过的天阙羽人。
“我是谁,道士没和你说过?”她单手支撑着脑袋,神态很是疏懒。
江筠仰面道,“你要是想见我,可以直接和我说,有必要每次都强行掳掠吗?”
“呵。”堂上冷笑一声,一道无形的锁链捆住了江筠双手,她是被牵拉着往前走的,最后直接跌坐在王座前。
“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怕我。”她低头看着江筠,眉目间有些不悦。
江筠道,“你对苏合和频意姐的好,我是亲眼所见的。况且单从你大改胭脂河两岸的举动来看,你已经是江中女子的圣人。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怕?”
她脸上有些意外,继而笑道,“会说话,怪不得招人喜欢。”
“这不是为了招人喜欢说的话,是真心的。”
这直白的赤忱,噎得她脸色错乱了一下。
“罢了,坐着吧。”她挥手解除了锁链,仔细捏着她的下巴打量。
细看,眉眼间有股明净可爱的气质,但是再怎么看,也不似故人。她有些烦躁地撒开手,在王座上荡起了秋千。
“姐姐再怎么看我也不会像的,毕竟孟桓才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江筠摸着下巴说。
“哼,”暮香染冷笑了一声,说道,“他算什么,他身体里还流着那个坏种的血呢。”
江筠吃惊地望向她。
“他没告诉你吗?”暮香染皱眉道,“也是,他怎么有脸说。那我来一五一十告诉你。”
她和孟惜都是凭借宿灵化形,原本不相知。得道后,她在北方悠游百余年,孟惜顺江流而下,在江中江东一带生活。
暮香染生性洒脱,爱在凡尘作浪,上到皇宫贵邸,下到市井街头,无一不往。而孟惜沉稳收敛,百数十年间,以守护山泽莽原为己命。
“偏偏在二十多年前,她中了邪,在江东被一个叫丰泽的渔郎迷惑了,只因他在船坞上送了她一支荷花。”
于是她嫁为人妇,帮助丰泽采珠发家,数年间使他成为江东巨富。
但此人是一个虚荣做作不知廉耻的人,在得知自己吹嘘的贤妻非人以后,不顾夫妻情义、发迹之恩,狠心将母子俩赶尽杀绝。
“他亲手刺了姐姐一剑,后来请的术师还一路追杀到江中。要不是我出手帮忙,他两人早就灰飞烟灭了,哪还有孟桓这十几年的活路?”
听罢这一段,江筠手脚有些发凉。怪不得他不曾提过他生父,在她和周汀提起父亲时除了艳羡还有些麻木,原来他有这样沉痛的过往。
“他连真话都不敢告诉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好信任的?”暮香染掐着江筠的下颌说。
她扭脸甩开了,落寞道,“别的事情我不好评价,单只你说的这件,他也是无辜的。”
暮香染笑了笑,“心疼了?劝你别心疼男人。”
江筠沉默着不说话。倒不是这么回事,她目前还没因为心疼男人得到什么不幸,所以没多少知觉。
“听暮姐姐说话,像是有几百岁了,可坊间传闻姐姐是公主,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两百岁。我有宿灵,想伪装还不简单吗?四十多年前,我还在皇宫里做宠妃呢。”
暮香染笑叹道,“你不知道,先帝简直愚蠢可笑。他专宠我十几年,让我免不了被骂作妖妃。后来我实在腻乏了,就假作难产而亡。同日难产的还有一个妃子,我借用了她的孩子为己出,“死前”遗愿是让孩子弃了公主身份,在盛陵过普通人的一生。”
江筠被这“偷梁换柱”的高招惊呆了,问她,“那民间还真有一位公主了?”
她笑道,“当然,在我的清苑做护卫。”
江筠呆呆点头说,“您真有本事。”
“行了吧,和你透露这么多,便宜你了,最好给我识相点。”她在喉间比划了一下。
“您放心,保密这事我在行,我绝对不和外人说。”
暮香染搓出一枚金簪,簪头是几只翩然的蝴蝶,她将簪子递给江筠,“收下吧。这是我施了法力的灵物,蝶翼展开时,能即时与我说话。你要是不收我就将蝶茧种在你身上。”
面对这强硬的送礼,江筠只好嘟囔着收下,“多谢姐姐了。只是我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您这样是不是过分了。”
“小家子气,”她又用手掌抬起她的脸,“是给你以防不时之需用的,谁想监视你和那个呆瓜。”
江筠似乎想起什么了,问起她上次迷阵的事,“姐姐,上回你是不是也用了蝶茧……”
她莞尔一笑道,“是呀。阵中的心境,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江筠突然脸色涨红,支支吾吾地张不开嘴。
“那小子后来用了幻术,我只看见两尾鱼在交欢。不过猜也猜得到……”
“别说了,我害臊!”江筠立即打断。
“这都是小事。”暮香染微笑道,她望着江筠的双眸,正色发问,“主要是前面的梦境,从你幼时到成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双蜜色的星瞳沉落下去,江筠低垂了脸。
“说明你心底从绝望孤独到甘之如饴,不需要人解救即可自救。你害怕孟桓只是一个泡影,所以不敢全然相信这段奇缘。为什么会答应和他一起呢?是慕色,还是贪恋他的温柔?亦或两者皆有。”
“我……没有。”江筠低声道,可是愈发心虚。
“我看呀,你想要的说不定我也能……”香染嗤笑道。
江筠摇摇头。他是特别的吧。回忆起朝朝暮暮相处的片段,他眼里确实有情。为这一片痴心,有血肉的人很难不心动。
“筠儿!你听得见吗?”有人在远处呼喊她。
“孟桓……”她忙站起来。
随后是结界破碎的声响,殿堂的幻象突然四分五裂。暮香染伸了个懒腰,告诉她,“簪子收好。”说罢消失在云烟里。
孟桓的身影突然出现,他从身后一把抱住她。熟悉的馨香沁染过来,似乎能听见他焦急的擂鼓般的心跳,他柔声安慰她,又将她一点点抱得更紧,他说,“别怕,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