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吴于句
杜禾诉在17:30:00准时冲出了工作室,我从躺椅上起来,点开视频软件,同时拆了一包薯片。
玉米味,还有比这更难吃的味道吗?
“去吃火锅?”
周围同事都下班之后,吴于句关了他办公室那盏花枝招展的灯,坐了杜禾诉的位置,看着我电脑屏幕上的医疗题材电视剧。
“这下饭么?”
我朝他晃了晃包装袋,所剩无几。
“去吃火锅么?”
“不吃。”
一边说,我一边往窗户那边移,垃圾桶放在那边。
整个人靠着巨大的落地窗往后仰。
好几分钟,我和吴于句都没说话。
放松过后,我重新坐直,吴于句还保持着原来的坐姿,整个人脸上散发出一种秋风秋雨的冷气。
“你不会又想给我换工位……”
“新开的一家,跟亚文化联动的。” 我还没说完,吴于句开口打断了我。
是么。
好像有点意思。
最后是吴于句锁的门,抢了今天值班的我的工作。
他一身西装,每天上班都这么个打扮。
我穿着卫衣和工装裤,背着玫红色鳄鱼挎包。
实话讲,是走在大街上,碰到了要互相鄙夷的角色。
而现在,我们一同在公朝路,落叶飘下来正好藏在雨刮器的缝隙里,电台里放着二十世纪末的粤语歌。
人生就是这么吊诡。
尤其是吴于句偶然撞见我做咨询,并且还看见我从一楼接待台,僵尸一样从拐口一直跳到大门口。
我确实是一时兴起的。
没有故意要吓人的意思。
不过二院这边就是独立的私立医院,每个窗口都塞满了精神病人。
既然来了,就要做好被吓的准备才对。
车子继续行驶,路过一所中学,我很难得的在这种间隙里看了吴于句一眼。
“方物给你开的药,吃了么?”
没啊,得到诊断结果就跑了,根本就没去楼下配药。
“吃了。”
“一天三顿,按时、规律、高效。”
说完,我把音量调高了,瘫在副驾驶侧着头看校门口站着的吴姨。
再仔细一看,原来只是个陌生女人。
也是,吴于句亲妈在距这里三百公里的小县城,天天往吴于句手机里发那种死亡预告信。
凭我脚趾头对吴于句的了解,他看都不会看。
不像我语姐,杨秀芹嘴还没碰到空药瓶,她就跪下来,手压在杨秀芹的黑色粗布鞋。
“妈,我错了,我结婚我结婚,我不出去了,我不走了。”
办喜宴那天,难得见灰头土脸的杨秀芹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回到了二十岁,头一回跳到一条名字是爱情的河里。
她很快呛了水,也很快忘记了这件事。
不知道杨秀芹是不是也是准时5:08分化了妆。她气色红润,有点得意忘形,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和王昊要个孩子。
嘴里的口臭气味被几块钱一瓶低廉酒品填满,覆盖住。
木板酒桌上的人都看着我,眼里带着的期待,就像在期待某个慷慨又没有代价的明天一样。
我笑了笑,抿下一口涩嘴的浑浊的啤酒。看着从手腕开始,在全身贯穿的反胃。
“那肯定的啊,妈。”
我摸了摸杨秀芹已经和耳朵一起腐烂的金耳环。
继续,左手臂无意抬起,我晃了晃脑袋。
“妈,我敬你一杯。”
杨秀芹终于对我露出满意的神色。
我起身脚崴了一下,我看见她眼睛里的酒水,在她压箱底的连衣裙上翻涌。
“哎呦,我的裙子啊!”
那时我应该先笑的,可是水汽首先弥漫开。
为什么哭呢?为什么会哭?
无数鲜红的口舌作为我的下酒菜,我说,“不好意思啊妈。”
成片鲜红舌根往下冲我示意,以一种极其抽象的安慰姿态。
又一呼而上,盖住杨秀芹。
“哎呦,你都要抱孙子了,一条裙子算什么。”
“就是啊,以后儿媳妇给你买!”
“想想你的大胖孙子!”
“……咱们村谁有你机灵……彩礼都省了!”
“……”
我确信我此刻跟小孩还没有什么关系,无数的眼睛却穿透皮层,附着在我的器官上。
它们之间有一种无法擦拭的粘液。
我坐下来,沉默着,感受红色塑料椅变成平铺的喜床,往后倒下去,倒在地面上,倒进岁月从始至终不息的血色长河里。
“到了。”
吴于句停车挂档,我挥挥手,驱逐鼻腔里不合时宜的血腥味。
“吃哪家烤肉?”
我关上车门,从车尾绕到驾驶座。
吴于句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火锅。”
“哦。差点记混了。”
我率先往前走了几步,吴于句还站在原地。
“走啊。”
这边的停车场跟垃圾场差不多,间距很窄,又没有方向标,两辆对面的轿车把我逼到了墙角,擦肩而过。
傻逼全世界。
不对,我应该对这个停车场更包容一点。比如建造初期也许工程师熬了个大夜,日日不清醒,或者说,资金有限呢?
关我屁事,他大爷的。
又不给老子钱。
“看看吃什么?”
菜单递到手心,右手掀开的时候很明显在发抖。
“哇靠!”
我喊出来,经过的服务员停下脚步,“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顺其自然把手放到桌下,“有什么推荐的吗?”
我看了一眼吴于句。
“我们这里的……”
服务员报了一串菜名,我挑了几个记得住的。
“没吃药?”
“吃了啊,不然怎么有精神骂人?”
冲吴于句嬉皮笑脸几句,堵住了他即将开始的盘问。
左手抓住手机,pro的尺寸要全握在手心还是吃力,但是我偏爱这种实感。
我朝四周看,吴于句订的一个小隔间,墙面上布满小众的绘画。
有点过于猎奇了,在象征美好美满的食物面前看一些情绪流淌的史诗。
吴于句果然接受不来,后半段他头都没抬一下。
我吃得津津有味,看得兴致盎然。
其实我对这些绘画也并非全然有什么兴趣,我可能就喜欢看人在界限外做一些事,不依靠固有的秩序支撑。
“你和男朋友是不是分了?”
吴于句先吃完,用纸巾擦去嘴边的汤汁,抛出一个问题给我。
“三年前不就分了。”
我又下了一片肥牛,木筷晃过十秒。
“不是这个。”
“嗯?”
恰到好处的味道真是美妙,再加上蘸料。
“你知道的,我们跟他们这些……”
“嘘。”
一片肉咽下,我竖起手指。
吴于句不说话,眉头微微皱起。
“吃饱了,有什么事明天上班再说,老板。”
手机再次扫码,发现账单已经结了。
行吧。
担心我的病情,又抢买单,想必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其他这么人道主义的老板。
回去依旧坐吴于句的车,他住在工作室的楼上。
每天享受比公寓楼更贵的电费。
我住得也不远,对面老小区。
虽然旧了点,但是处于市中心,治安很好,装修风格也很老派。
吴于句在小区门口停下,我挥挥手很快走了进去。
“你说今天合作签合同的那个顶流吗?”
“我有数,当场见过他测试。”
“我又不是十五六岁,露水情缘喽。”
刚刚车停下的时候,吴于句被我这几句气得不清。
“你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更好点,你现在是打算继续……”
吴于句没忍心说全后面几个字。
“堕落吗?”
我打开车门,关上的同时开口,“我觉得对自己最好的事,就是允许自己不用当个好人。”
“法律法规以内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