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花当然不凡,林竹影很烦,林夫人邀宠与她无关,过得是春风得意还是失势潦倒她不在乎,她怕重新进入高贵妃视线,火烧到自己身上。
三位宰辅夫人都来救场,隐含着宰辅对新天子的态度,高贵妃心花怒放,将不快抛到九霄云外。
林夫人说道:“君子兰心蕙质,宰相玉树琼花,正堪良辰美景,我也献丑了。”
林夫人的花用竹骨制的花架罩着,上笼碧罗纱,揭开看时,是盆吊钟花卉,白瓷花盆烧制成船形,花枝舒展,精心修剪过,迎着船形花盆形状起伏,宛似随波逐流的画舫。
藏在枝叶间共有九个花盏,各个有五寸高,通体粉红,像九盏燃烧于长夜江流上的宫灯,入眼华美无畴。
四下变得静悄悄的,只闻轻轻呼吸声,半晌发有人发出赞叹声,座上女子大多见过大世面,寻常花卉难得入她们的眼。林夫人的吊钟盖过先前所有奇花异草。
林夫人说道:“这话叫做九火船江,现在还不算最美,子夜烧高烛观赏,烛光花蕊相映红,翠瓣红钟曳风中,才是人间至景。”
林竹影努力搜索记忆,林府里何时有如此高明的园丁,培育出这等珍稀花卉,想来想去,脑海里一片空白,茫然无印象。
高贵妃笑意减淡,林竹影开始没明白,细想恍然,百景画会,压轴的该是高贵妃。林夫人的吊钟太过出风头了些,有压倒高贵妃的可能,过犹不及,高贵妃不高兴了。
刚难堪过一道,又遇抢风头的,高贵妃不好连续发作,收敛着性子说:“果然好花,令人目眩神迷,昏王妃出自贵府,听说也是个爱养花的。”
无耻,撒谎。被选为皇后之前,只有林竹影最清楚,她和高贵妃生平素无交集,林竹影不爱养花,没有轶事流传京城。高贵妃心里不悦,信口编造,把矛头转回她身上罢了。
躲了再躲,该来的终须来,林竹影心中瞬间转过许多念头,偷眼看花厅里每个人的反应,满眼都是人,一时哪看得过来,却意外看到一人站在门槛外,贴着一边门负手而立,整个人笼罩在暗影下。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叶双林。
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来了应有人通禀,太监宫女们无一人出声提醒,显然大人物下令噤声。叶双林的脸在暗影里看不清,林竹影猜不透他心里的念头。凑热闹的越多,局势越乱。
林夫人听高贵妃说起林竹影,裣衽拜下:“贵妃娘娘容禀,妾身生性愚钝,素不擅长栽种花草,这花是天赐的。”
她的话奇峰突起,爱看热闹如朱筱荷等讶然轻呼出声,全等着她说下文。高贵妃亦被吸引,问道:“何所谓天赐?”
林夫人不徐不疾道:“府里往日也有些花花草草,颇有好役使园丁侍弄的人。夫君与我皆属淡泊无心的性子,从不经意此道。夫君常说君子贵在以专,以方,以诚,”
旁人只道林夫人絮叨,讲故事先来段开场白自夸家风,林竹影听出味道不对来。林夫人说她和林珝君子淡泊,不侍弄花草,又说有人喜欢役使园丁,不是说林竹影又在说谁?
林竹影能听出来,高贵妃也能听出来,林珝与女儿割袍断义的事传遍京城,众人议论纷纷,林夫人今日当她面借栽花说事,用心昭然若揭。这大儒之家出了事拼命和女儿撇清关系,做法也太□□裸。
林珝被推到次辅之位,是天子苏璟着意安抚拉拢的对象,要舐犊情深力保女儿,高贵妃还真有些为难。现在人家主动撇清关系,抛弃林竹影,高贵妃开心还来不及。
林夫人继续说道:“林大人久居京城,常念故乡山水。半月前有弟子门生从江南老家上京,捎了这枝花给林大人,说是花中难得珍惜,惜乎迟迟不开。林大人说弃之可惜,栽在后园,说看一看聊以解思乡之情。谁知一夜风雨,花枝绽放,金钟璀璨。林大人大喜过望,翻古书对我讲,古来天降祥瑞,必证明主。侍奉百景画会,林大人亲自沐浴更衣,将花移栽入盆,要我特意带进宫,请娘娘见证。”
不但林竹影目瞪口呆,在场几乎没有不惊到的。林竹影真想把花盆摔林夫人脸上,马屁拍得如此直白,还能更不要脸一点吗?这故事漏洞百出,连细节都懒得圆。
林夫人的九火船江吊钟花,明眼人一看便知从花盆到花姿都出自名家手笔,用心良苦,她眼睛不眨说从后园移栽的。
江南到京城,走水路都千里迢迢,商人运南北货都成本不菲,需再三斟酌,要护送一盆花上京,得下多大本钱维护。什么天降祥瑞花枝绽放,更是傻子都不会信的话。
但林夫人侃侃而谈,不怕人揭穿,人家说的是当今天子圣明,感应上天,天降祥瑞。谁能反驳,谁敢出来唱反调。
林竹影叹服,马屁的至高境界,在于时机,不在于圆谎。人家玩的不是小机巧,是阳谋,明知道她一派胡言,你还得点头称是。1694
从张夫人挽回尴尬局面,到林夫人从花中变出祥瑞,奇花争芳。虽然林夫人的祥瑞故事稍嫌生硬,但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活络起来。有一个带头的,嫔妃里便有竞相效仿,给高贵妃讲花瑞故事的。
林竹影微微含笑,只觉花香醉人,每个女子的笑颜都明媚动人。朱筱荷不解:“她们谀词滚滚,你也不嫌恶心。”
林竹影指尖抚过酒后发烫的脸颊:“她们说得起劲,便想不起找我麻烦。”
朱筱荷才醒悟到林竹影处境艰难,不像自己能任性而为,安慰道:“等她们说够了,天也黑了,会也散了,咱们且吃果品聊天,不理她们。”
今天的变数太多,林竹影不敢轻易相信就此风平浪静,果见高贵妃与人谈笑风生中到底没忘林竹影,笑问林夫人:“巧了,昏王妃今天献的也是盆吊钟花,你们母女不谋而合。”
林竹影的金钟醉兰没有纱幕锦缎遮掩,可怜巴巴的模样一目了然,南勤老王妃的碧玉绿牡丹好歹是珍奇花卉,与王妃身份相称,至于栽培不佳,那是人之过,老王妃也没敢随便从园子里拿株花花草草来应付。
金钟醉兰则不然,花枝瘦小,花叶稀落,随便扔在街头地摊都未必有人要,早被人暗笑了无数道。
林竹影我见犹怜的风姿引众人关注了一回,高贵妃话锋直指林竹影,立刻吸引来目光一片。苏珂微妙的处境,林竹影奇特的身份,被人前人后议论了无数次,都等着看高贵妃怎生发落林竹影。
高贵妃把火烧向林竹影,笑吟吟看林夫人怎样表态。林竹影从心底里鄙视高贵妃,想下手就痛快点亲自下场,三番五次让别人出来害人算怎么回事。
林夫人毫无为难之色,离座直奔林竹影,缓步从不同角度看金钟醉兰。林竹影人在花后,心里发毛,不知她看花还是看人。
多半是看人,盯着看显得太重视,看花的话,眼光高冷,显得对林竹影的不屑一顾。
林夫人语重心长道:“种花虽是小道,以小见大,连一盆吊钟都不肯精心侍弄……”她摇头不忍再说下去的样子。
下文人人听得出,一盆花都种不好,当皇后连累君王,皇帝被废王爷,还得连累被罚俸,这种女人再美貌都是灾星。
高贵妃频频颔首,林夫人闻弦歌知雅意,挂着继母的名头,教训林竹影师出有名,喋喋不休说严词训诫高贵妃心里听得舒坦。
朱筱荷在旁边听得怒气填胸,待仗义执言,不知前因后果,人家家事如何置喙?
她一腔热心,林竹影睫毛闪动两下,微微垂首,朱筱荷分明看到林竹影嘴角上翘,笑了。
笑了。
朱筱荷真想摸摸林竹影额头,怕林竹影被人骂傻了,此情此景还笑得出。
林竹影再抬头时,怯生生的,笑意无影无踪,朱筱荷确信刚才没看错。
林竹影噗嗤一笑:“讲故事之前先打好草稿,被人识破就不好玩了。”
林夫人大怒:“你说什么?”
说完忽然住口,左右看顾,表情分明心虚的样子,像被人一语道破天机。
林竹影说道;“种花是在不在行,您平日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忽然间就持家有方,忽然开窍,连九火船江都栽培出来?”
林夫人重重道:“天人感应,自有花瑞。”
林竹影说道:“但不知您这花瑞,什么时候开的?”
林夫人说道:“花亦有灵,昨夜怒放,为贺贵妃娘娘的画会盛事。”
林竹影说道:“那不知从江南来的路上有灵没有,开了几道?”
林夫人满脸羞怒:“说过了,迟迟未开,原来是花懂得相时而动。”
林竹影说道:“九火船江这个名目大概是别人教给你的,说因红灯似的九盏花骨朵得名,可你知道真正叫九火船江的缘故吗?”
林夫人当然说不出来,众人也都等着听下文,高贵妃知道答案恐怕于林夫人不利,都未出言打断。
林竹影说道:“皆因它开花过于艳丽,花枝供养不起足够养分,故此一枝最多留九盏,其他孽生出来的,即刻剪掉,并非仅能结九个花苞。诸位有心细看,花苞被剪的残痕还遮挡在叶下。您光忙着背词,连花枝都无暇好好看看看,似乎有意蒙蔽贵妃娘娘,不大好吧?”
花厅里霎时无声,林竹影一针戳破真相,戳的是贵妃脸面,谁敢轻言。
一片沉寂中,林夫人忽然抓起隔桌姬夫人杯中酒,泼向林竹影。她又非纠纠武夫,没泼到林竹影,烈酒全泼进金钟醉兰的花盆里。
在众人惊呼声中,金钟醉兰舒展花瓣,徐徐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