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冷宫就说冷宫,教知识还要捎带鄙视,林竹影纳闷,莫非灵墨对前任主人也如此,这做派很有傲娇气,前任主人有没有翻脸过。
林竹影倒不生气,无知被鄙视一下而已,灵墨办事还是妥帖的,也谨守礼仪,还不允许人家用内心鄙视了?
安乐所和六宫其他建筑之间的复道格外宽阔,可容四辆马车并行,门前冷落,比别处更阴森。所谓安乐所,并非一宫一殿,而是许多紧闭的朱门,彼此又以高墙隔离,大概幽禁也不许往来的意思。
灵墨又义务讲解:“安乐所始建,本来为紫禁城作仓储之用,故建筑之间高墙林立,以防走水。后来不知谁第一个想到用来关人,隔断与外界的音讯。”1073
林竹影打个冷战,被幽居在里面,日子之凄惨可想而知。灵墨路过一扇朱门前,拍了拍上面即将剥落的红漆:“我从前住这儿。”
林竹影心中八卦之火燃起:“你和谁住?”
灵墨不过是个小宫女,自然是被人牵连至此。灵墨始终不讲自己的来历,林竹影也私下问过朱公公,没想到朱公公亦不知,只知灵墨从冷宫被打发过来,无人乐意收留。
灵墨头低垂,她有个习惯,越不想说的事,头垂得越低,回避别人注视。
林竹影便不再问,灵墨低声道:“谢谢娘娘。”
林竹影转动油纸伞,安乐所漫长的复道终于走到尽头,转出冷清所在,正迎上三顶绿呢小轿,每乘轿只有两个轿夫。
林竹影微微吃惊,若在大街上遇到,这种规制轿子,乘轿人充其量是小户人家女眷。但此处是紫禁城,人人小步趋行,有资格乘轿的除了天子太后,品级高的后妃,至少得是王侯贵胄。连堂堂宰辅大学士,去见天子也得步行。
能得紫禁城赐轿行走的,身份不寻常。
林竹影贴墙角阴影站着,伞压低,不想被注意到。谁知当先一顶轿在她身前停下。轿中人声如出谷黄莺:“伞下之人,可是昏王妃林娘娘吗?”
被人点名躲不成了,林竹影活动脸颊,尽量露出温柔甜美的笑容:“正是,敢问……”
灵墨在身后低语:“一品诰命夫人的轿子,当前坐的是当朝首辅张大人的夫人。”
林竹影一激灵,张士正深不可测的目光浮现眼前,赶紧整敛衣衫,问候道:“见过首辅夫人。”
轿内的语音温和:“王妃娘娘太客气,容我出来见礼。”
随行的丫鬟掀开轿帘,林竹影眼前一亮,张夫人比她想像中年轻不少,相貌温婉,仪态端庄,头上玉簟金摇,明明盛装在身,偏能给人邻家婶婶的亲切感。兼之态度可亲,不拿架子,林竹影心生好感。
好感归好感,张士正的夫人,林竹影不敢轻忽,以待长辈之礼见过。张夫人款款还礼道:“娘娘贵为王妃,我一介民女,实不敢当。”
话虽如此,徒有虚名实无权位的王侯多了去,哪个敢和首辅夫人分庭抗礼。林竹影朝不保夕,虽说刻意,人家客客气气,林竹影也没有作死的道理。
张夫人叙了几句闲话,便不再多说,林竹影明白该适可而止。自己身份敏感,对方能好言相对,已经难能可贵。
张夫人轿子落地,后面两乘轿子无法前行,轿中人只好出来相见。最末一顶轿子里坐的是三辅于友琼的夫人。于夫人匆匆见了个礼,催促道:“时辰不早,鹅们不要迟到,让贵妃娘娘不悦。”
于友琼于大人乃云中地人士,说话不免带了醋酸腔,林竹影差点乐出声,连忙掩口,假做轻咳。于大人是高贵妃身后助力,尽人皆知,能不以势压人就不错了,冷淡点份属寻常。
林竹影退过一旁,想了想,对第二乘轿子里的贵妇也施礼。1021
轿子里的贵妇迟迟不露面,张夫人和于夫人彼此对视,心照不宣。第二乘轿子里坐的,当然是新任次辅林珝大人的夫人。
林珝一代大儒,老家在江南,又曾多年宦游地方,家中事向来不张扬。本来大家只知道林夫人是继室,膝下无出,林竹影是林珝过世夫人所生。
直到林竹影被选为皇后,一朝浮沉,落魄成昏王妃,为了些许银钱闹到林珝讲学之所。林珝不惜和女儿恩断义绝。以林珝之爱惜羽毛,做出如此决绝举动,京城舆情沸沸扬扬。
有好事之徒不断发掘林家旧事,终于打探出林夫人不是省油的灯,嫁入林家后处心积虑经营,不但掌控内宅,连林大人也唯夫人是从。
林竹影从皇后变废后,对林家来说本来是莫大不幸,谁知峰回路转,有人借此把林珝推上次辅之位,林珝比当国丈更风光。
京城中最流行的说法,林竹影成了弃子,为和前朝划清界限,林夫人强令林大人不认女儿。
身体原主留存的记忆她慢慢能回想起,恍若一幕幕电影片段。原主和林夫人的纠葛不复杂:一个回忆停留在过去,不愿父亲续弦;一个嫁入世家,想成为真正的女主人。
林竹影完全无感,都不在一处宅斗了,过往的事与她何干?眼下她麻烦成堆,才不想和林夫人产生任何联系。
林竹影以为林夫人会缩在轿子里,赖到张夫人于夫人起轿。没想到林夫人伸出手,让丫鬟搭手扶出。
林竹影迅速瞥了一眼林夫人,和记忆里的形象无甚分别,她迅速将眼光转向别处,怕对方心存怨恨,盯久了拉仇恨。
没想到林夫人只看她一眼,目光也游移别处,两人的心思一般无二。
林竹影飞快转动脑筋,猜想对方心思。林珝如今刚刚坐上次辅位子,根基不稳,林珝抛弃女儿之事令半生清誉受损。林夫人当然不想理自己,可也不想找麻烦,给别人口实。
林竹影边思索,边盯着林夫人。果然林夫人手指不自觉捏紧手中一方帕子,捏东西代表心理紧张。
林竹影有了些许把握,盈盈一拜,本来欲说两句家常,转念想忽然转性吓着林夫人怎么办,干脆什么也别说了。
林夫人微微点头,手指放松,心情舒缓不少,一个不小心帕子掉落地上。当上宰辅夫人后她还是第一次入宫,当众失仪,顿感窘迫。
众人面面相觑,林竹影若无其事道:“今儿个风还真大,我头发都吹乱了,刚才伞都差点吹飞呢。”
众人望着宫墙上拂动的柳丝,任谁也没看出风大的迹象,佩服林竹影信口雌黄的本事。林夫人趁势笑道:“风沙大了容易迷眼,不如早些赶路,免得误了贵妃娘娘的盛会。”
张夫人于夫人点头称是,三人款款上轿。林夫人感喟:“上次有幸入宫,还是十几年前随母亲,也是路过此地,宫墙后的柳树才有一两棵比墙高,如今处处垂丝了。”
张夫人瞟了林夫人一眼,未做声。林竹影闹不清张夫人是有心还是无意:若出自有心,忽然间说到柳树,又太过莫名其妙,若说无意;张夫人分明知道端倪。
林竹影苦于无法打听,在墙影下一个人猜谜,顺口问灵墨:“安乐所里的柳树,有什么典故?”
灵墨张口即来:“当年安乐所里但有不驯服的宫人,常被悬在树上缢死,有人熬不下去,想早求解脱,也往往自挂枝。当然最惨莫过于一些妃嫔,昨日得圣眷,万千宠爱一身,今天转眼沦落冷宫,有人犹怕她们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便会找人半夜把她们堵住嘴,吊在树上,以儆效尤。”
林竹影脖颈冒凉气,不敢再贴着身后宫墙,只觉安乐所吹来的风都带着阴气,嘴上不能露怯:“说得有形有影的,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
灵墨面无表情:“亲眼见过一次,前几朝喜欢缢死人的娘娘多,当今太后没这个嗜好。”
林竹影心下悚然,林夫人拿宫墙柳说事,隐隐有提点林竹影处境的意思。一直以来林竹影觉得苏璟虽痴缠,行事还算有分寸,没闹到满城风雨。
仔细想想太乐观了,高贵妃知道了,手下亲信大宫女秋枝和杨公公便知道,他们知道,周围的大小宫女太监也便会知道,不管无意散播,还是有心人打听,经过一个月发酵扩散,宰辅夫人这种身份的贵妇很可能都知道,再假以时日,满京城全世界没准都知道。
林竹影心里发凉,树欲静风不止,张夫人的温和如冰山,礼貌而有分寸,于夫人躲瘟神似的避之不及,林竹影全明白了。
废帝之后,竟敢招惹上当今天子,妥妥的红颜祸水。偏偏天子根基不固,又亟需高贵妃身后的世家大族支持,怎么看林竹影都是作死中的作死。
林竹影看着六月热辣辣的天,仿佛目睹芦席般的大雪纷飞,每片雪花上都写满“冤”字。
良久,灵墨说道:“能动身了吗?我胳膊实在酸了。”
林竹影方想起灵墨捧着花盆,背着竹匣,满心歉意道:“走了走了走了。”
人在冤魂缠身的墙下,必多胡思乱想,远离后心态就阳光了。
灵墨幽幽叹口气说:“其实缢死人很快的,挣扎片刻即解脱,人世诸般烦恼再无困扰。”
林竹影大声制止:“不许说!”此去百景画会,很有身陷大贼窝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