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复道夹墙设计巧妙，依附于很多相接的建筑物，又独立存在，不攀上墙头很难觉察到它的存在。林竹影和孙尚宫两人行走其间，甚至能听见许多宫女太监隔墙说话，喧嚣声似远实近，而聆听的人超然其外，别有一番趣味。
林竹影屡屡听见宫中轶事，想向孙尚宫讨内情听听，孙尚宫似乎预知她心思，回头瞟她一眼，态度明确，真伪休问，概不解答。
林竹影吐了下舌头，可惜了印证八卦的千载良机。人家不想说，厚颜追问也没用。
林竹影把心思集中在观察复道上，复道夹墙漫长曲折，里面每个地方都没积灰尘，显然有人经常利用这里行走，不知什么人开辟的路径。
正出神中，孙尚宫说了一句；“到了。”
算算已经走到宫墙边缘偏僻处，通往一处残破院落的门前。紫禁城太大，不可能处处维护周全，有些冷门所在地难免年久失修，呈现破败景象。
林竹影午后才入宫，又多经波折，此时将近黄昏，夕阳斜照，墙皮剥落，斑驳苍凉。
孙尚宫叩了叩门环，除了木门发出的回响，再无声音。孙尚宫便推门而入，林竹影不解，明明知道门没锁没栓，为何还要叩上一道？
院落里乱七八糟，堆满各种木方、木桩、木板、木条，还有成捆成捆的竹篾，连个下脚的地方都不好找。孙尚宫提着裙角头前走，林竹影手脚轻盈，边闪展腾挪边打量四周。
一进院落，三间正房，两边厢房，所有房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如果没有屋脊上鸟儿啁啾几声，简直有阴森之感。
孙尚宫站定不动，静静地如在等待。林竹影不想打扰她，信步在院落逛着，瞥见东厢窗纸上有微弱烛光闪动，若非黄昏时分，恐怕都发现不了。
林竹影凑到窗前，隔窗纸看不分明，好奇心发作，真想捅破窗纸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又觉得失礼，终究克制自己，回到孙尚宫身边，规规矩矩站着。
孙尚宫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王妃娘娘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可是相处起来舒服，没有鬼蜮心思，难怪太后喜欢。
忽听一声吼，仿佛在人心脏上捶重鼓，震得心要从口中蹦出来：“哪个在偷看！”
正房门打开，冲出来个头发乱蓬蓬的老人，面白无须，看服色是宫中的侍应太监，年纪也不小了，火气很冲，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老人又吼：“弄破了窗纸，里面器物受潮见风，要你拿命赔！”
林竹影不加分辩，和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她宁可先观察，反正她没碰窗纸，心中不慌。
孙尚宫对人向来绷着面孔，难得此时和颜悦色，耐心解释：“关师傅，窗子好好的，器物没事，别心急。”
叫做关师傅的老人发现错怪林竹影，没有道歉的意思，反倒气鼓鼓说：“孙尚宫，你是熟人，知道我脾气，自己来也就罢了，带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孙尚宫不动声色：“这位是昏王爷的王妃。”
暴怒的关师傅瞬间变成另外一个人，规规矩矩向林竹影施礼。他神情肃然，嘴唇翕动，好像有许多话要问，最终出口只一句：“王爷身子还好吗？”
林竹影觉得很有趣，孙尚宫和关师傅一问一答，隐藏的信息不少。孙尚宫资历深厚，又是太后身边第一个亲近之人，一路走来，宫女太监不论何等地位，见了她都小心问安，俯首低眉。关师傅是个坏脾气的，对着孙尚宫照样发作，两人必定熟识，且关师傅的地位超然。
熟识，说话才不加掩饰。地位超然，才不在意位高权重之人。太后让孙尚宫带林竹影来此处，满院又都是竹木料，关师傅应该专司制作沙盘上的建筑模型。苏珂的手艺也许不差，在位时忙着处理政务，余暇不多，更多器物大概出自关师傅之手。
手艺高超，脾气暴躁，惜作如命，生怕别人损坏，典型的技术控。
宫中水深，人心险恶，这等坏脾气都没事，必有贵人庇佑，这个贵人自然是前任天子苏珂。
关师傅的超然地位是苏珂给的，他不在意旁人，听说林竹影是苏珂的王妃，立刻出自至诚地尊重，此乃士为知己者死。
投桃报李，林竹影也温声说：“他好着呢，王府在南城，附近美食多，合他的口味，每餐都不少吃。”
关师傅还有许多话想问，他是久历宫中风波的人，暴躁归暴躁，头脑清楚，忍住不再问，只念叨着：“平安康健即是福气。王爷操劳多年，闲下来养养身子也好。”
他安慰人的水平没法和手艺相比，林竹影不挑剔，失忆的人不是自己。
孙尚宫说明来意，关师傅取来一大串钥匙，把正房厢房的门一一打开：“物件太多，还请王妃娘娘替王爷择选。”
林竹影满怀好奇“所有的物件都是他一个人雕出来的。”
关师傅回道：“老汉将竹木材加工，以合榫卯之用，算是个打下手的。王爷来设计建筑样式，做好了再布局，论制作细小器物的本事，我略胜些。论琢磨新奇楼台，如何在园子里放置，我就不及王爷万一了。”
林竹影听懂了，关师傅几十年的巧手，负责提供基础材料，雕刻具体部件。苏珂负责搭积木，雕刻喜欢的物件，相当于深加工。
在东厢门口只瞅了一眼，瞬时眼花。东厢三间房内部打通，无墙壁间隔，借着黄昏幽光，能看到里面的亭台堆叠，楼阁林立，竹木制的模型构架成宅邸，其中还有山石草木，亦都宛若真实，美轮美奂。
三间房的范围内摆的竹木模型上百件，想一股脑运回去根本不可能，运回去也无处安置。
西厢房里的建筑风格与东厢不同，东厢是富贵人家宅院，西厢是江南园林的景致造型。堂屋地方最大，模拟紫禁城格局，将前朝大殿和后宫一部分展现出来，依林竹影的眼光看像极了，好几处一如白天所见，可惜尚未完工，房中还有小半地方空着。
关师傅仿佛在出试题给林竹影，任林竹影挑选，不加置评，讲起琐事：朝政太繁重，苏珂三五天才能抽空来小院一次，有时和关师傅探讨雕刻技艺，卯榫之法；更多时候，他一个人默默待着，把心神全贯注在刻刀上，越沉默时，雕刻出的器物越上乘。
苏珂来的不定时，有时夜深才来，嘱咐关师傅留门给他即可，不必迎驾。关师傅住在正房旁单独隔出的一间小屋，某夜风雪交加，关师傅睡不踏实，半夜醒来睁眼，感觉外面烛火光动，披衣起身。苏珂在正房里，用许多竹木片拼接，做出一座佛寺，造型充满漠外风情，为关师傅平生未见。
后来关师傅才知道，北方边事紧急，警讯频传，朝廷上下都拿不出应对之法。苏珂手上不停，做完了佛寺，又做城墙，一道长长的城墙横过半个房间，和其他物件殊不合拍。
林竹影看到苏珂做的城墙，城墙上连接烽燧台和关城，和真实地理上的建筑毫无二致，苏珂若到后世做建筑沙盘肯定是高薪人才。
雪下了一夜，苏珂的手也忙碌一夜，等待雪停，手上擦出无数细碎伤口。苏珂大笑而去，第二天上朝布置破敌之策，连横合纵，武力和外交并用，将边患压制下来。
地面空白处的金砖被磨蹭得极为光华，林竹影自动脑补，是有人长期徘徊行走所致。当皇帝的压力真大，林竹影想像不出那个雪夜的苏珂都经历了什么。
把城墙沙盘拆解回去，或许能激发他对过往的记忆？林竹影刚动这年头，随即放弃——构件太多，太麻烦。
她斟酌再三，回到西厢，指着如巨大盆景组合的江南园林：“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都要。”
关师傅有些意外：“王爷没去过江南，纯是凭书画上的景儿想像雕刻，他和我说过好几次，怕做得不像。”
言外之意，不是苏珂最高水准作品，苏珂乃精益求精之人，带不完美的沙盘回去，苏珂会失望。
林竹影假装没听见，兴致勃勃检验细节，堂楼轩榭绕水布局，雕梁画栋纤毫毕现，柱上楹联都笔笔清晰，园中种着文竹代替竹子，意境全出。美中不足，应该有水的地方只铺着细沙。林竹影遗憾：“要有真的流水就好了。”
关师傅耐着性子解说：“竹木摆件怕受潮，真用水反而不美。”随即把话题强行扭转：“这套沙盘不过王爷兴之所至为之，他来把玩的时候最少，不如换成他平时更喜欢的？”
林竹影本不想说，这老头子倔强固执，不讲明白不放过自己，林竹影叹气：“老人家，他回不到过去了。与其强迫他想起支离破碎的往事，不如彻底忘了好。”
关师傅一震，身为古代版的老宅男和技术控，他哪里想到此节。苏珂被废的缘故，他多少隐约知道，苏珂和遗忘斗争的时日里，也曾在此彷徨，露出蛛丝马迹。
林竹影说得入情入理，老头子不再固执，深深一揖。如果说之前的敬重冲着苏珂，现在才真正悦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