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关于农场工作的探讨
一天傍晚,曹部长打电话给我,让我去物资站收一车羊肥,他说他们还在连队,在队长家吃饭,赶不回来。我说好,没问题。那时候是六点多钟,太阳还没完全下山。我慢慢走着,欣赏着落日的霞光。我到达物资站的时候运肥车还没到,可是物资站站长已经在那里了。他问我:“罗助理吃饭了吗?”我说:“刚吃过。”我指着那排关着门的平房问他:“那里面放的是什么呀?”他说:“胶杯、胶杯架、化肥、微生物有机肥一类的东西。”车到了,站长指挥倒车。我打电话给曹部长。
“曹部长,运肥的车到了,怎么验收?”
“看一下有多少立方,注意下羊肥有没有掺沙子。”
“哦,那辆车上的肥高出车斗了,不好量多少立方。”
“是用什么车拉的?”
“我问一下,这是什么车?”
站长和司机都说是金鹿农用拖拉机。
“曹部长,是金鹿农用拖拉机。”
“知道了,你看下羊肥有没有混泥沙就可以了。”
“好的。”我说。
所谓羊肥,就是羊粪,膻味刺鼻。司机按动车上一个按钮,车斗就开始升高,倾倒出羊粪。我观察着,好像没有掺沙子。我这才明白,上次跟小唐一起来收橡胶苗的时候看到的那些黑色的物质,原来是牛羊粪便,放在仓库里沤制。这些牛羊粪便是有机肥,橡胶树最好的肥料。这车肥的体积数最后由站长和司机共同确认并做了签收。我只是作为生产部门的代表做了一下见证而已,其他的我不想管太多。
我再次打电话给曹部长说羊肥没有掺沙子,他说好,他知道了。
事情一办完,我立即打道回府。
太阳已经不见了,天边霞光渐暗。场部后面正在兴建一栋栋的别墅,这片区域在农场的规划之中,建成以后就是未来的红溪农场“豪苑”。我想起那次开会商议这些独栋别墅的认购价格,胡副场长拿起文件念道:红溪农场“豪宛”认购合同。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就响起了一片笑声。胡副场长一时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也露出了笑脸。他是军人出身,没读过什么书,他能坐到这个位置,靠的想必不是耍笔杆子,拍领导马屁。农场机关某些领导的文化水平不是很高,下面各生产队的干部职工文化水平也普遍都很低。我所接触的农场人大多数受教育程度不高,思想淳朴,但他们自有他们的一套观念和见识。我记得有一次苗部长提议给阅览室增购一些书籍,潘总没有同意,说读那么多书其实也没多大用,一个人一生读一两本书也够了。当时我听了这番话以后大吃一惊,心想,党委办公室经常讲要抓精神文明建设,怎么抓,拿着红头文件,开开会,谈谈思想,敲山震虎,提醒职工保持先进思想,不要犯错误,团结一致,服从领导,但是不提倡读书,可行吗?这样的疑虑我也只是存留在我自己心里而已。在领导面前,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说多错多,显得比领导聪明,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有的别墅已经建好,有的还在建设中。不知道哪一栋是依云姐家的。我要是有钱,说不定也会花个十万块买一栋,占地面积130平米的两层建筑,还有围墙和车库呢。可惜我没钱。有钱我也不一定会买,因为我冥冥之中感到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我还不确定自己的未来是怎样的呢。
有时候我会想,我存在的价值是什么?我在红溪分公司的工作有意义么?我能改变什么呢?当初我们被当做“人才”引进来,工作了这么些时日,有过什么贡献了吗?我不知道。或许有,或许没有。不过我想,改变还是有的。至少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改变。我们代表着一种新的东西,新的思想认识,新的做事理念。我们没来之前,这里的人好像没有“网络”这个概念。生产部办公室里只有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xp系统,没有人用,办公室连网线都没拉。整个机关几乎所有的文件都是手写的,各位领导、职员写好稿子后拿去打字室给打字员录入电脑再打印出来。我们来了以后,公司才专门花费巨资重新升级改造了整个机关的办公环境。每个科室、部门都购置了新电脑以及相关的办公设备。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了自己在电脑上打字,需要纸质文件的话再用u盘拷贝去打字室打印。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进步。
我们能改变的人们的观念。
我记得有一次杨主任看到我从红溪镇提了一箱伊利高钙奶回来,他有点惊讶地问我:“你也喝牛奶吗?牛奶不是只有老人小孩和生病的人才喝的吗?”我笑笑说:“谁都可以喝啊,我读大学的时候就经常喝。”为什么牛奶只有老人小孩和生病的人才能喝呢?好奇怪的想法啊!这件小事对我的触动很大,我由此得以窥见农场人思想之一斑。我想,这件事对杨主任来说应该也是一种触动吧。
我总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但农场的工作太过普通而琐碎。有次我在打字室打印一份资料,我把打印好的资料分好类,再用订书机订好。我缓慢而安静地做着这件事。当时工会副主席周姐也在打字室,她看了我一会,可能是心有感触,于是笑着问我在公司做这样的工作感觉怎么样,我说还好,她说感觉有点屈才,我说没有吧,工作不都是这样的吗?她就笑笑。
其实我做的事情也不少啦,开会,下连队,写材料,打印资料,然后根据需要分发到相关的人手里,或者哪个部门有需要,我就会给他们提供帮助。这些就是我的日常工作内容。我知道生产部比机关里的某些部门的工作量要多得多,也更有意义。别人就不说了,同样名义上是生产部的人,我就比贾助理做的多。我认为,既然大家都是在生产部学习,那么就应该做些本部门的事情。整天待在人力资源部给苗部长写材料算怎么回事?整天见不到贾青的人,他几乎已经不属于生产部了。
我想,可能是我有点太着急了,想着尽快做出一点成绩来。我的头脑依然被价值啊、奋斗啊、贡献啊之类的闪光词汇充斥着,有种浪漫而空泛的理想主义情结。或许工作就是这样,总是面对一些琐事,但,琐事是必要的,不管它看起来多么无意义,多么浪费时间,完成这些琐事,就能保证整个事情能够顺利进行,让一切继续。而工作,这个词所包含的所谓“意义”,其实都是后加的,是对以往的回顾与评价,带有论功行赏的意味。
我和刘兰在办公室里聊天,当时就我们两个人在。我们说些有的没的事情,突然听到有人喊叫,不久就听到紧急刹车的声音,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我们跑出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走到办公楼大门口,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神色凝重,我们刚好看到有辆车往农场大门的方向开去。我们问出了什么事,他们说有个工人割草,割草机堵住了,他没有关掉机器就伸手到底下去拔草,结果手被卷到机器里,几根手指都被切断了。我想象那画面,感觉有点恶心,恐怖而血腥。受伤的是我们农场的园艺工人,他先是被送到昌化县医院,后来又被送往海口的农垦医院接受手术治疗。这件事在农场里面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当时农场正好开展安全生产月活动,这起突发事件引起了领导的高度重视。救人要紧。必须尽最大努力挽救,保住工人的手。潘总在会上把这个当做警示的案例来讲,其现实意义不言而喻。入秋后,天气逐渐转凉,橡胶生产也进入了高产阶段,许多重要工作也同时展开,尤其需要注重生产安全。几个月后,那位工人返回工作岗位,我注意到他有时候会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抚摸受过伤的那只,而受伤的那只手的手指已经无法正常弯曲了。这是永远的伤痛。
随着橡胶生产进入高产期,“护林保胶”工作的意义就凸显出来了。这项工作主要由胡副场长主管,派出所是指挥部,下面各个连队的护林员和保安是主力先锋。这段时间潘总在会上经常讲到“护林保胶”工作,他分析那些破坏分子,说:“他们受利益驱动,为了得到利益,不惜铤而走险,违反法律,破坏生产,这种行为必须坚决予以严厉的打击。农场全力支持各生产连队的工作,农垦总局高度重视,地方政府也表示支持配合,保障国有资产的安全,我们是正义之师,‘保胶卫场’乃名正言顺之事,我们一定会战胜这些违法犯罪分子。‘保胶护林’是一项需要长期进行的工作,千万不能松懈,光靠各个连队现有的安保力量是很难做好这项工作的,我们的护林员、保安员太少,有些连队护林员才一个,保安员也是一个,有些大点的连队保安员最多也才三个人,胶林那么大,一个人要管一千多亩,根本管不过来。我们要改变作战思路,不能光靠这几个人,橡胶生产是全场的事,是国家的事,所有人都应该参与进来,队里的干部职工、每一位胶工都是护林员保安员,各个连队声声相应,相互配合,一听到有什么动静,就喊起来,附近的人赶快过去支援,这样一来我们的力量就不再只是一点,不再是分散的了,而是连成了一片,牵一发而动全身,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战无不胜。我们要群策群力,联防联动。在机关的干部职工在割胶生产最紧要的关头也要安排下队,为我们的胶工保驾护航,我们的胶工里面女同志不少,可以说是半边天,想想一个女同志,深更半夜一个人在一片广阔而黑暗的树林里,不要说工作,你就是一个人待在那里都会感到害怕,我们要陪伴她们,让她们知道她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她们身边有着一群在关心她们、保护她们的人,让她们安心,集中精力割胶。我们也要利用附近村庄的民间力量,跟地方打好关系,让他们提供线索,跟踪了解哪些人有作案嫌疑,建立一套电子信息档案。”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潘总在会上这样慷慨陈词,自信从容地安排工作,总是会使我想到毛主席。他关于“护林保胶”工作的思想策略,我认为就是“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群众”的毛泽东思想的活学活用,具有非常有效的现实意义。我跟曹部长在下连队的路上经常谈论农场的工作,说起潘总的时候,我会用一种十分信服的语气表达我对他的钦佩。
曹部长说:“可以理解,其实每个领导都差不多,是你自己见识的太少而已。”
我说:“像‘护林保胶’这块,我觉得潘总的做法就非常不错,以前的场长也是这样子吗?”
曹部长说:“‘保胶护林’这块的工作,每一任场长都会做,但是潘总的思路和理论比较清晰一些,更完备,也更有说服力。这是值得肯定的。”
我说:“要是这些好的、正确的做法能够固定下来,制度化,不因为后继领导人的变动而改变,那就好了,那样对农场的发展将是一种极大的促进。”
曹部长笑了,说:“能够这样做当然最好,科学的、合理的制度是事物发展进步的保障,但是你不要忘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追求,每个领导都会有自己的一套东西,都想在自己的任上做出成绩,如果完全照搬前任的做法,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就是没有创新,没有发展,即使成绩再好,看起来也会大打折扣的。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位领导的任期不过才五年,五年过后他会去哪里,他自己也说不准,所以你刚才说的有些做法要制度化,恐怕很难。你才刚来没多久,再待个十年八年你就明白了。”
我觉得曹部长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我说:“潘总还是非常厉害的,他对橡胶生产懂得很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他好像都一清二楚,工作安排也很及时,他每天都开会,各方面的工作都抓得很严。”
曹部长沉默了一会,说:“潘总确实是一个年富力强、有思路、有决心的领导者,他懂的是很多,但是说到具体的生产工作,因为他学的不是这个,讲技术方面,还是我们这些真正科班出身的人更专业一些,橡胶生产是季节性非常明显的工作,什么季节该干什么,你待久了,接触多了自然就会懂。但总体来说,我们还是要按照领导的要求去做,只要大致方向没错,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跟着照做就行了,难道你会专挑领导的毛病,跟领导对着干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有时候会传来一些消息。某某队有人偷割、偷收胶水,某某队被人偷砍木材。16队队长报告说经常有3、4组人偷收胶水。2队有个保安在路上被几个人打伤,受伤保安说是被附近的村民打的,有个村民以前在胶林里转,有偷胶嫌疑,保安在质问对方的过程中曾经与其发生过口角,并有轻微肢体冲突,对方怀恨在心,那天看到保安一个人就伙同报复。17队有一伙人偷抢胶水被护林员发现,附近胶工和职工听到喊声纷纷赶过来,双方发生争斗,队长闻讯赶过去的时候那伙人已经跑了,没抓到人,有个职工左前臂轻微骨折,多人受轻伤,现在农场医院接受治疗。派出所抓到偷胶三人,正在做材料上报。儋县有个别农场被村民哄抢,冲击机关,殴打胶工,我们农场也有派保安过去支援。
看来不光是红溪农场“护林保胶”工作有困难,纵观全局,整个垦区的“护林保胶”工作形势也是颇为严峻。据说儋县闹事的人里有黑社会势力参与组织,原因是为了经济利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地方民营橡胶经营困难,看到国营农场效益好,他们就请求合并加入了农垦,这几年胶价高,有些人就想分离出来,闹独立,以获得更大的经济利益,问题太复杂,农场当然不同意,这是私分国有资产,谁敢,因此就有人闹起来。地方上有些民众嫉妒农场多年来的发展,想到自己并未从农场的发展过程中得到过实际上的好处,看到有机会就参与闹事。众说纷纭,具体情况怎样,我也分不清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