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人心险恶
一天上午,曹部长安排我和小唐去收一批公司购入的橡胶小苗。我问曹部长:“需要做什么?怎么看苗?按照什么样的标准验收?”他说:“看一下树苗好不好,叶子太多太大的不能要,叶子颜色异常的不要,树苗太高的也不要。”哦,这倒不难。
我们到达农场物资站的时候,运苗车已经等在那里了。物资站紧挨着场部职工住宅区,中间只隔着一条水泥路,那条路通往附近的村庄。所谓的物资站,其实就是农场的仓库。仓库有一圈围墙,一副对开的大铁门正对着的就是那条水泥路,大门两旁,杂草丛生,还有几株木麻黄树。物资站里面很大,远远的一边有一排平房,房门紧闭着。到处都是杂草。我看到两个工人正在一大片橡胶苗中间干活,一个在浇水,另一个蹲着,好像是在除草。看来这里也是个苗圃。苗圃旁边有几堆黑色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拉树苗来的司机就是老板。我们一到,老板就开始和他带来的一个小弟卸货。我在旁边点数。小唐看了一会,见我在点数,他就跟老板聊天。老板问:“曹部长怎么没来?”小唐说:“他在忙别的事情。”老板问:“那等下谁验收,是不是你?”小唐说:“哪里,有领导在啊,”然后指了指我说,“这是我们领导,经理助理。”老板就笑了。我忙着数数,没怎么留心听他们说话。不过我心里想,是曹部长安排我们两个人一起来验收树苗,你是生产技术部的,比我专业,应该是你来主持工作才对呀,我哪里懂怎么验收。小唐好像决定了要置身事外一样,到处走动,东张西望,还跑去跟那两个工人聊天,不知道说了什么,几个人哈哈大笑。我发现有几株树苗很粗壮,有一米多高,就说:“不要这几株。”老板急了,说:“这些是好苗。”我说:“叶子太茂盛了,长得也太高了。”老板一下子把那几株树苗的上半截拗断了,只留下带着几片叶子的残株,仍旧跟之前下的那些放在一起。我问小唐:“这些不能要吧?”他说:“你是领导你决定呗。”我没有细想,跟老板说:“这些也不要。”老板很不高兴。树苗卸完以后,老板拿出一本单据写好数量、金额,问我们:“谁签字?”小唐对我说:“是你点的数,应该你来签字吧。”我签了字。
回来的路上,小唐笑着说:“罗助理啊,那些橡胶苗其实都可以收的,没关系的,人家私人老板种这些橡胶苗就是要做我们农场的生意,我们不要的话,对他来说等于是废了。那他就亏了。”我心里想,那你刚才不说?
他经常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好像在告诉我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在教我做事,又像是在讨好我,想通过分享某些心得的方式拉拢我,跟我结成某种有利的关系。我心地善良,不想计较这些,但我不傻,从他今天这样的表现我看得出来,他对我有看法。他口口声声叫我领导,在其他人面前恭维我,突出我的地位,其实在他内心里一直想把我当傻瓜一样耍。活都是我干,出了什么事,责任当然也是我来担啰,他自己倒落得逍遥自在。这算什么事!这不是一个真正想做事的人该有的态度和做法。我很不喜欢跟这样的人一起共事。
事实上小唐很嫉妒我们助理,他经常说:“你们待遇好啊,刚出来工作就拿那么高的工资,我当初第一份工作的工资才几百块钱。”我说:“我们的工资差不多吧。”他说:“不,你们的工资比我高多了,你们是副科长,我是什么?只是个办事员。”这样的话他对我们三个助理都说过。不过他说的时候用的是羡慕我们的语气,很好地掩盖住了他那浓浓的妒意。在他看来,同样是大学生,他干得那么辛苦,而且又比我们有工作经验,工资却没有我们高,他心里有点不平衡。
生产部每个月都有针对全公司所有胶工的割胶技术检查,评比出每个胶工的割胶技术等级。公司十分重视胶工的割胶技术检查评比工作,技术检查的结果必须要汇总、上报和存档,借此可以全面了解掌握连队各个胶工的割胶技术情况,评定每个胶工当月的技术等级。胶工的割胶技术跟胶水产量有很大的关系,检查结果也是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帮助和敦促胶工提高技术,从而最终提高公司干胶产量的一项重要依据。胶工的等级跟工资挂钩。一级胶工和二级胶工、三级胶工的干胶计酬单价是不一样的,等级越高,计酬单价也越高,工人的收入也就越高。一级胶工是一种荣誉,还有机会升任辅导员,从具体的割胶工作中抽离出来,进入连队干部管理层。生产部每个月的割胶技术检查由生产部主持,抽调各连队的辅导员组成检查工作组,分成各个小组到树位上抽查每一位胶工的割胶情况。检查组成员主要是辅导员,各队的辅导员交叉检查,本队的辅导员被调去检查其他队的胶工,不允许辅导员检查本队的胶工,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嫌,以求得到客观公正的检查结果。检查项目包括割面的整洁度、伤口、耗皮量、深浅度、刀数等等。
8月下旬,我参加了当月的胶工割胶技术检查。我和“锄头”一组,抽查了12队某个胶工的一个树位。“锄头”拿一把铁尺在胶树上比划,将结果念给我听,我负责记录下数据。
检查工作持续了三天。中午,我们到红溪镇上一家餐馆吃饭。工作组聚餐。不用问,这样的工作是有特拨经费的。辅导员有男有女,在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彼此都非常熟悉,相互开玩笑打趣。他们个个都想敬我酒,我说:“在餐桌上,不分大小,我也不是领导,再说了,检查工作你们是主角,你们辛苦了,应该是我敬你们,来,大家一起来。”每个人都很开心。他们都说罗助理人不错,没有架子,好说话,做事也认真。我们边吃边聊。那天,锄头和小唐也跟我们一桌。有个辅导员说:“这几天跟我接触,觉得我人很好,值得交朋友,他平时也经常来红溪,想请我喝茶、吃个早餐什么的,但是不知道我的电话,所以没法约。”我说:“这个好说,我念号码,你记一下。”我边说,他边记下了我的手机号。这时候小唐突然很大声地说:“罗助理啊,你这样就不对了。”
“怎么不对?”
“你告诉他电话是什么意思?想搞特殊关系吗?”
他的话里充满了挑衅和攻击意味。
“我觉得他人不错,想交个朋友,不可以吗?什么叫搞特殊关系?你说话太难听了。”
“这里的辅导员个个都不错,为什么你偏偏只告诉他你的电话号码?”
“我并没有只告诉他一个人,听到我念号码的谁都可以记啊。”
他跟我杠上了,气氛渐渐变得异样起来。
他说:“你刚才说这几天辅导员们辛苦了,那你怎么不给他们敬酒?”
我说:“我刚才不是敬过了吗?”
“刚才那是大家一起喝,不算敬酒,如果你有诚意,要一个个敬,那才叫敬酒。”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一个个敬?”
“那就敬嘛。”
“等一会再敬。”
他诡异地笑了笑,说:“干嘛要等一会,要敬就现在敬。”
我一下子来火了。我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说话,自己先喝一杯。你是不是想跟我拼酒?”
他好像就是在等我这句话,马上接口说:“对,我就是想跟你干。”
话说到这份上,我心里突然豁然开朗了。我知道小唐是想借机让我难看。我只要不理他就没事了,没人会说什么的。可是他那咄咄逼人的样子,明摆着就是要故意冒犯我。我知道他想把我灌倒,他引诱我给辅导员敬酒,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喝多好在大家面前出丑,这样我的形象就毁掉了。没有人说话,那么多人看着,仿佛把我和小唐当成了相声演员。他很不客气地顶撞我,一点面子都不给,我脾气也上来了。我说:“要喝就倒满。”他说:“倒满就倒满。”“锄头”和几个辅导员看事态不妙,不再只满足于充当沉默的看客,纷纷劝我们:“好了好了,有话好说嘛。”那是一次能装二百毫升的玻璃杯,倒满,我看着他喝完,我也仰头一口气喝完。我吐了两口气,说:“一杯不过瘾,你敬我一杯,我也回敬你一杯。”两个人的酒杯又倒满。“锄头”说:“酒不能这么喝,不要喝了。”我说“干了”,一口气把那杯酒也喝了。小唐也不甘示弱,喝完了他杯中的酒。都是年轻气盛。
过了一会,我开始感觉头晕。那天忙碌了一上午,本来我肚子早就饿了,只是喝了点酒,夹了几次菜,没吃饭,可以说肚子是空空的,虽然那只是低度数的农家酒,但是空腹喝酒,一下子又猛喝那么多,很容易上头。我说:“我头晕,想回去躺一会。”大家都理解。“锄头”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坐他的摩托车回招待所,一路上晕晕乎乎的。只记得“锄头”一直在说:“怎么能这样子喝酒呢,小唐也真是的,下次不要这样子喝了。”
下午两点钟,闹钟响了。我的状态很差,于是打电话给曹部长,向他请假。他说:“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小唐也喝多了,下次别喝那么多酒了,啊。”
第二天早上,小唐笑着跟我打招呼,就好像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一样,或许他以为在酒桌上让我难堪只是一个玩笑,而且他也喝醉了,所以,所有的是是非非全都一笔勾销,我也不应该因此而怪他、记恨他。他的笑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洋洋。因为他成功地灌醉了罗助理,以后他有资本到处炫耀了。
人心的险恶可能会在某些你意料不到的时刻突然扑面而来。那种险恶,通常是复杂的,它不是那么纯粹,也不明显,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它会伪装,变形,甚至会以一种善意的面孔出现在你面前,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狠狠地给你一刀。过后又笑眯眯的,企图抹平它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不懂这样的人性。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我立刻就领悟了,并且从中得到了教训。
从那以后,我暗暗下定了决心,以后在酒桌上绝不喝多,遇到不怀好意的敬酒,我一定要坚持原则,控制好量,差不多就可以了,绝对不能使自己陷入失控的局面。无论对方是谁,我不再受威权的欺压,也不受义气的绑架,不再因为人情的关系感到不好意思而违背自己的心意喝到不省人事。因为身体是我自己的,痛苦受罪跟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能自己扛。酒桌上的豪爽和拍胸脯,散席之后就会被人忘掉,那些虚无的威风和潇洒是毫无意义的,像烟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改变自己其实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只要你改变自己的想法,改变自己的语言习惯,意志坚定地去做,就能从内到外让自己像换了个人一样获得极大的改观。
只要意志足够强大,我就能改变自己。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
促使我想要改变自己的原因很多,最近发生的事情,我在工作中的所见所闻,引发我不断地思考。我感到,一直以来,我太过随和,太过顾及别人的想法,给人一种软弱可欺的错误印象。我感觉不像我自己。我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成为过自己,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过什么事,而是像只蜗牛一样,脆弱而盲目,一切都是随着周围的环境而动,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简单的应激反应罢了。我不想要这样。我不想要在别人眼里像是很没经验,总是一副需要指导的形象。我厌倦了当一个新手,厌倦当菜鸟,尽管我本来就是。我想改变这种状况,无论通过何种途径,哪怕伪装。
有时候我很困惑,我真的是那种轻易就被人看穿的人吗?我真的那么简单,一眼就被看透?在每次开会之前,总会有一些同事之间的闲聊。农场党政办公室负责人杨主任很喜欢跟我聊天,他人很好,是特别好那种,很有修养,待人非常亲切,也很喜欢跟年轻人交流。他经常笑眯眯地问我:“小罗没交过女朋友吧?”我说:“在学校没有。”他又笑着说:“我敢肯定你还是个处男。你是处男吧?”他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期待着从中能找到答案。面对这样的问题,我总是微笑以对。我不想当众承认自己还是一个处男,这太伤自尊了。我移开自己的视线,将他的问题和他迫切想知道真正答案的心情卸到一边。“肯定是处男。贾青也是。”他自己笑着下了结论,然后点燃一根烟。其他同事饶有趣味地偷听我们的闲谈。
我相信我们的对话依云姐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我看到她的嘴角泛起笑意。我感到有点羞赧。我不希望被她知道我还是一个没有任何性经验的男孩子。这样很没面子。
不知怎么的,可能是我没有女朋友这个信息传播开来了吧,公司里有不少同事老爱拿这件事跟我开玩笑。他们喜欢看我被问到窘迫的样子,然后他们就会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尤其是女同志。那个充满妒意地叫我“人才啊人才”的金姐更是卖力。我立马就开始了反击。我也用话来撩她。最初她不以为意,次数多了,她慢慢就收敛了笑容。一点都不好玩。她跟我年纪相差二十多岁,都可以做我妈了,却被我疯言疯语地把她跟我拉扯到一起,显得极其不伦不类。谁都知道我是开玩笑的,不可能真的去追求她,她自己也觉得无趣。我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她闭嘴,少来烦我。多次重复我的策略之后,我成功了。
办公室里的工作氛围其实是十分轻松愉快的。潘总很喜欢开玩笑。我记得刚来的时候,有次开会,经营管理部蔡部长来晚了,他就问大家:“蔡部长还没到吗?”有人说:“应该马上就来了。”潘总于是憋住笑对我们三个助理说:“红溪这块地方非常贫穷,我们是搞农业的,但是我们这里草不长,苗也不长,现在是连菜也不长了,那大家吃什么?这日子还怎么过?三位助理,你们确定来对地方了吗?”他装出一副很是心痛的样子惹得每个人都哈哈大笑。大家都知道潘总是拿曹部长、苗部长和蔡部长三人的称谓在开玩笑。潘总还爱开男女关系方面的玩笑,有一次,开会前,有人请他说个段子,说好久没听他讲了,他说好,拿起手机,刚刚收到一条短信,念道:“每个人出生来到世上都是哭着来的,但是有个婴儿刚生出来却哈哈大笑,有人好奇,就问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他打开手掌,手心里有一粒避孕药,回答说,哈哈,小样,想干掉我,没门!”
我认为这也是一种智慧,开会之前来这么一下,活跃气氛,接下来会议上即便遇到艰难的问题,大家也更有信心将其解决,而会议所形成的决议即使再难办,大家似乎也更容易接受了。我觉得这就是一位领导者的个人魅力。
事实上不仅是潘总,公司上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开玩笑,尤其是男女方面的玩笑。人们喜欢性幽默。这在我们那里十分普遍,几乎可以说是某种地方特色。这是一种到处可见的氛围。调侃,揶揄,各种与男女器官相关联的比喻,双关与暗示,往往会带来精神上的愉悦。说它粗俗吧,但它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融入血液的东西,可以缓解工作生活所积累的压力,能给人解乏。性是生命的主题之一。关于性的笑话,体现了人们对生命的理解,它其实也是生命能量的一种释放。人们需要它。没有人会拒绝它,就像没有人会拒绝一口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