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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运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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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有个挺有意思的事儿:很多人常常强调自己不信鬼神,不信命数,不信玄学,但是他们却不排斥说预感,说运气,说直觉。直觉,就是“毫无来由的笃信”。没有比它更玄学的了。这就好像在说,我这个人非常谨慎保守,永远不可能赌博的,我只是爱买彩票而已。

    a子算是我认识的人里直觉最强的,而且心理素质过硬。硬到匪夷所思。

    举个例子。2000年前后,网络刚刚兴起。a子家奔了小康,有座机。某天她发现父亲的电脑桌面上开着□□登录框,下拉菜单里有好几个号码,随口问a爹,你也玩这个呀?a爹如临大敌,半天憋出一句:不是我的,电脑中病毒了。

    这句谎话放到现在来看,蠢得有点可爱了。但a爹就是有那种自作聪明的劲头,认为“中毒的电脑自动申请了许多□□”这个说法,用来应付小屁孩足矣。a子立刻意识到父亲在说谎,故意顺着他的话说,有个朋友正好精通电脑,可以帮忙查查号码是谁的。a爹一听,面黑如土,慌得原地绕了十几圈儿,突然间情绪激动地嚷嚷起来,骂女儿不信任他,都说了不是他的号,查什么查。

    听说渣男三件套是死不承认,倒打一耙,和对天发誓。看来这三件套,无论是对老婆,女朋友,还是女儿,都同样适用。

    如果事情只停在这一步,我会说a子心理素质过硬吗?不。a子嘴上不再提,等风头过去,不动声色地下载了聊天记录破解软件,然后,她就稳坐嘉宾席近距离观赏亲爹撩骚。一看就是好几年,直到被送出国。

    求学期间,她也回来休过几次假。有一次刚下飞机回家,整理安顿完毕,躺在被窝里瞪着眼睛倒时差,没一会儿就听见隔壁传来说话声。原来几年不见,a爹从文字撩骚变成语音撩骚,很是与时俱进。a子悄悄上前,冷不防推门进去,不轻不重地问:“女网友啊?”a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狼狈地扯开耳机,关掉对话框,挤出讨好的笑容,笼着女儿的肩膀送她回房间:“什么网友。哈哈,爸爸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呢。”a子没有反驳,无妨就让父亲认为自己是个好骗的笨蛋。

    但a子会停在这一步吗?不。用过早期hotmail的人都知道,在它后台是可以设置回信邮箱的。a子就趁a爹不在,把他用来撩骚的那个邮箱的回信地址改成了自己的。她甚至还去下载文件夹里找到了该名女网友发来的照片。几天后,她开始跟她通信了……

    对,我的好友a子,就是这么的坚韧不拔,精益求精。

    可想而知,a子捉起奸来都这么谨小慎微,在捉鬼这件事上就更审慎重重。有的人可能会奇怪了,a子和我不是到处算命开运,玩得不亦乐乎,看起来好像什么异端邪说都能接受的样子吗,怎么轮到小鬼,她又审慎了呢?因为她不是不能接受小鬼,而是不愿意相信父亲会这样害她。哪怕你是生长在亲子关系疏离的家庭,我若贸然跟你说父母在饭菜里下了毒,你都还会质疑和抵触。就更不要说像a子这种,至少在东窗事发之前表面功夫做得还可以的家庭。

    况且,a子总觉得,上面举例的这种a爹被她抓包的出轨现场,从小到大也有过不下十次,但她每次都是点到为止,不告状也不掺和,已经是明显表现出自己愿意装聋作哑的诚意了。就像你知道邻居是个小偷,他每次来偷,你也自愿姑息,以为你们之间达成了用隐忍来交换和平相处的共识。但没想到自作聪明的a爹是真心把女儿的隐忍当成无知。

    彼时,a子对“小鬼”还真的一无所知,但却毅然决然地切断了与父亲的联系。或许也是“直觉”使然。毕竟作为生存本能,人的直觉在判断对方是持有好意还是恶意上,几乎是百发百中的。你常常看到新闻里说,有人半夜听见敲门声,还没开口问是谁就感觉到阴沉的杀意,就是这么回事。

    a子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的,或许她有求救,只是没人听懂。而当我开始发现她行为异常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前面说了,a子搬来时只带了一个行李箱,为了方便搬家,也尽量不买大件。比起优越的地理位置和良心的房租,我的小公寓最吸引她的优点,是家具齐全,拎包入住。同住一年后的冬天,某个清晨我还在睡梦中,就听见客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拉开门一看,她正往屋里拖一个长方形的纸箱。见了我,抱歉地笑笑,说买了一个新床垫,不好意思吵醒妳了。她买的是一个5、6公分厚的那种上层床垫,我心想大概是因为原先的床垫老化塌方,或者软硬度不合她心意,就也没往心里去。

    一个月后的某天,物业来敲门,又送来了一个床垫。我看着她把纸箱拖进屋,头上的问号又变大了一点。要知道当时可正处于封控中,人心惶惶,朝不保夕,大家都不知道下一顿饭吃不吃得上,更不要说我们俩手上的项目都搁浅了好几年,说是生活困顿也不为过,你很难想象如果不是睡出了一身刺儿,一个贫困的家庭为什么会把最后的积蓄花在床垫上。但我身为一个称职的i人,仍旧什么都没问。又过了一个月,包裹来了,又是一个床垫。我忍住了,没问。下一个月,包裹来了,床垫。我忍。从十一月一直忍到三月,a子二度肾结石。

    结石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a子疼得直打滚,虽说买了那么多床垫打滚应该也很方便。八毫米的石头,她坚持要自力更生排出体外,怎么形容呢,八毫米差不多比铅笔还粗那么一点儿,也就相当于尿道里塞着一截石头做的笔杆。

    好死不死我俩这时还有合作的项目正在推进中,资方迟迟没有反馈,问就是还在等批次过会,熬鹰都没这么残暴。焦虑得头都快秃了,情绪压抑,多多少少也为她的病情雪上加了点霜。绝望无助时,就想求神问卜。她想问问t大师,项目有没有出头之日。说实话,这时候的我内心是抗拒的。原因之一,我对t大师始终保留着“j君的朋友”的肮脏滤镜;原因之二,前一年九月,t大师不是建议a子买了一条金色的开运小蛇吗,当时说得好好的,有这条小蛇,求财有财,要官得官。说得那叫一个势不可挡,所向披靡。结果半年过去了,毛都没有。

    a子为大师求情,说要以立春为始佩带半年才行,这才四月,显灵时间未到。

    我不以为然,说,妳见过开个运要开一年的吗?真幸亏了他不是开锁的。这要是有考生找他加持,一听说考运得开一年,都得连夜进厂。

    算过命的都知道,大师们在时间的精度与跨度上总是模棱两可的,预测的事从来不会发生在“明天”“后天”“这礼拜”,而是数月甚至几年后,为的就是巧妙地规避无法兑现的尴尬。第一件事还没兑现就上赶着算第二次,过于殷切了。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固执到扫兴的地步,a子想算,我就陪她算了。

    跟t大师预约时,a子按照第一次的价位给他转了款。t大师没收,说自己正在外面办事,晚上有空再联络。a子得意地看我,说:“妳看我就说他不会收吧。”我翻了个白眼:“怕是涨价了吧。”

    傍晚,t大师如约致电。a子欣然雀跃,像老友重逢,忙不迭地汇报工作,说最近的几个项目始终没有进展,人生也陷入困顿,不知道小蛇什么时候才会显灵。听筒那边,t大师不慌不忙地说,不要急,所有人,在即将飞黄腾达之前,都必然有一段无比凄惨的阶段。a子听了大喜,说啊,那不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吗。这一加一等于二,师父岂不就是在暗示她接下来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吗?!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又来了,又承诺了个伟大前程,你倒是兑现啊。

    a子兴奋不减,还想再仔细问问,多听几句好听的,结果,结石就在这时突然作起妖来。她疼得脸色发白,趁还没开始满地打滚之前跟师父请假,说也不知道这几年是不是倒霉催的,总有怪病找上门来,要不您和k子先聊。我摆摆手,说,妳干脆别问工作了,就问问师父治疗肾结石的偏方好了呀,俗话说“医道不分家”嘛,师父道法亨通,医术肯定也了得呀。我说这话多少有点调侃,但t大师不以为意,还真的跟a子传授了几个缓解疼痛的小妙方。a子默默听了一会儿,头上隐隐渗出忍痛的汗珠,突然问:“喝可乐能帮助排石吗?”

    “没听说过。”t说,“妳爱喝可乐?”

    “我爸跟我说的偏方。他也肾结石好多年了,从没见他喝过。”

    “……妳父亲有这个病吗?

    “对啊,但结石应该不遗传吧?”

    “那自从妳开始生病之后,妳父亲还长过结石吗?”

    “……”

    非常不自然的停顿。a子脸色惨白,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

    我拽过电话:“妳这都疼出汗了,挺吓人的啊,要不咱们改天再聊。我真怕妳晕过去。师父,您看我们之后再约好不好。”

    谈话就这样匆匆告一段落。a子驼着背,捂着腰,回屋去打滚。

    其后的几天,我俩的话题都绕过这个片段。但是屋子里的大象,你越不说,它越明显。我能看出来,t大师的话,她是往心里去了。自妳长结石之后,父亲身上的结石就没了吧?他为什么会希望妳的结石长得更大呀?这潜台词就像一罐剧烈摇晃过的可乐,闷着一触即发的暴怒,嵌在a子的肾脏里,和结石一起折磨着她。

    就这么死去活来了差不多一个月,那天,物业又来敲门了,没错,又送来一张床垫。但这次,a子没出来接货。我帮她签了收,看一眼她紧闭的房门,想她要是再这么拖着不肯就医,下次推开这扇门时,里面应该就是一具女尸了吧。去敲女尸的门,没人回答。我推开门,屋里没人,看起来也很平静。

    但是,是一种毁天灭地的平静。

    不知道这么说有没有人懂。就是,“看起来”确实平静,但感觉很不妙。或者说,我感觉非常不妙,但我看不见那个让我觉得不妙的东西。那个感觉就好像,你趴在课桌上睡过头,一觉醒来已是夜深人静,人去楼空。课桌,黑板,书本与白天毫无二致,此刻都浸淫在暧昧的黑影中。你知道自己应该要开始收拾书包,快点起身离开的,但你不敢动,你不敢碰出声响,你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存在,虽然身边根本就没人。因为你能隐约感觉到,这里与白天的教室,已经不是同一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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