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神女何曾入梦来（5）

    虞府在虞梓和瑰云一家离开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当晚，虞瑾便收到了贺儇的来信，再次确认了凌波就是玉衡无疑。而凌波也确实前几日将冥界圣女交了出去，据说天帝宴平因此大喜，对于凌将军大加赞赏，一改之前因为天牢外人擅入之事的冷落。如今其人风头正盛，得宴平伏夷父子二人信任。

    虞瑾心想，或许凌波出于对其母亲的愧疚而愿促梧州平安之事，倒是真的出自真心。此刻的他正和素楝前往西华山的路上，一路而去，正好遇到逃难而归的梧州城民。其中一些人认得虞瑾和素楝二人。人群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中，霎时便有了闲谈的心情。于是，这一路便没能安静，所见者皆是感恩戴德，于是二人行程甚是缓慢。

    原本沿着山间小路去往西华山，是虞瑾和素楝二人无言的默契——这是难得的只属于二人的时间。可是面对这些人的殷勤，二人也默契地并未生出不满。

    素楝长在市井之间，十分明白，生而为人，面对其他有灵力的族群，几乎是任人宰割。是以凡人的一生往往有很多波折。对于大多数凡人来说，他们最大的愿望便是能有无病无灾平静的一生。而往往他们的善良、真诚、无私和坚韧，也会给他们短暂而平静的一生，添上浓墨重彩，引得其他各界艳羡。

    譬如“只羡鸳鸯不羡仙”，仙界对于爱情讳莫如深，痴情仙人莫不羡慕凡人，于是才有天界才有严刑重典，不许天上似人间。

    素楝和虞瑾向往这种烟火气。

    平凡一生，即便不高高在上，即便需要为生存折腰，也好于无情无爱冷漠漫长的一生吧。

    于是就这样，二人随心漫游在这山间，直到晚间才到西华山。

    柳掌门看到虞瑾甚是高兴，他和清风道长二人一前一后，迎着虞瑾二位往里走。二人修养甚好，并未对一同而来的素楝产生任何疑问，他们的亲切和热情，甚至让素楝有一种错觉：难道自己以前来过这里？或许自己和他们曾经见过？

    倒是那随行听差多年未出山门的小道士，心下犯着嘀咕，这位仙女姐姐，到底是何方人物？不过门规严谨，他们也只能心里想着，却不敢真的说出来。

    素楝偶一回头，正好撞上小道士打量的眼神，不禁觉得好笑。素楝想起了多年之前，自己也是在这般八卦好奇，曾和珠珠一起为了看刘秀才爬过树……当下她便起了逗弄的心思。可是这里到底不是灵岛，自己也不在清嘉古镇。最终她按捺住自己天生好动的心，只朝那小道士甜甜的笑了笑。

    这山上女客甚少，而似素楝这般明媚鲜妍的少女更少了。小道士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下子便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端茶的手似乎也在颤抖。

    虞瑾忙着和柳掌门寒暄，回头便瞧见这一幕，忍不住摇头。他稍走几步，拉起素楝的手，走到柳影面前，落落大方道，“这位是岑素楝。”

    柳影道长倒是见过世面，他伸手顺了顺那长长的胡须，笑颜绽开，慈爱的看着这一双人。似乎因为他们的存在，感觉到自己也年轻了几岁。

    “哈哈哈，好，好。”他一面笑着，一面领着二人朝屋内走去。小道士紧跟在后面，看着眼前的一对人，心里也不禁欢喜起来。西华山上人并不多，这么多年来闭关封山，全身心的守护地极，新收的弟子也并不多。小道士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还是喜欢热闹。

    虞瑾将一切和盘托出，希望柳道长能一起促成此局，假意投诚，瞒过伏夷。

    柳影沉吟片刻，对于虞瑾他自然是信得过的，但是若是伏夷真的来占领地极，他要真的拱手相让吗？

    “前辈宽心，如今天下六界，除开西华山，伏夷还在为姑射山和南海仙岛地极伤脑筋。若西华山此时假意依附伏夷，会大大降低他的戒心。他会将更大的心力放在另外两处。若他派人过来，我这边自有安排，必不会真的就这样拱手相让。所以在此，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柳影言道虞瑾继续。

    “还请前辈一定守住西华山，不论是何人前来，都不能退让一步。”虞瑾郑重道。

    素楝在一旁听得清楚，她知道这句话才最重要。不论其间计谋如何，只有守住了地极，他们的筹谋才算得成功。假意投诚并不是什么新鲜招数，但是如何周旋，既让伏夷相信，又能守住底线，才是最难的。

    对于柳影来说，确实是个十分棘手的事情。

    “师尊在时，处事虽有原则，也常常懂得变通。”柳影道，素楝知道她说的是外公裴毓。虽然他去世之时，自己尚在襁褓，阿婆也不曾提起他，但是在素楝心中，西华山君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名字。如今，虽然自己身世已明，但是琼花殿永远是她的家，阿婆永远是她最亲的阿婆。西海灵岛的一切在她心中的位置，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而从外公的弟子口中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对于素楝来说无疑是新奇的。她向往着，想要知道更多。

    似乎是感受到素楝的好奇，柳道长看了看素楝，不禁展颜一笑。

    “你这个小姑娘，就是师尊的小孙女儿吧。”

    “道长怎么知道？”素楝惊道。

    “你出生那年，我去见过师尊，听他提起你，不过当时没能见到你。”柳影回忆起师尊，颇有些伤感。如今看到其后人，感伤之余，却是庆幸。

    如今氓山和灵岛后人一起前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师尊生前万般嘱咐，要守好地极。眼下虞瑾之意，并无相悖之意，只是换一种方式而已。

    一种无非是鱼死网破，顽抗到底；一种是迂回怀柔，徐徐图之。无论成功与否，前者必然会让西华山千古留名，纵然自己失败也死得其所。可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固然一时守得西华山，若没有万全之策，彻底颠覆他们的阴谋，最终依然逃不过失守的命运。

    若全盘一局，舍得名利，纵使将来被误会，只要能天下平安，自己这点虚名又能如何呢？是刚是柔，到最后如果真的守不住，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柳影必然与西华山共存亡，破釜沉舟，以命相搏。

    想到这里，柳影下了决心襄助。他朝二位点点头，“既是这样，西华山必鼎力相助。不论结果如何，我将与这地极同在。”

    柳影的话说的万分悲壮，素楝和虞瑾拱手致礼。虞瑾又询问了西华山地极的情况，柳影言道一切正常。在此逗留了约莫两个时辰，又检查了地极，确认此处安全无虞，虞瑾和素楝与道长告别，准备启程去魔界。

    对于如今六界局势之危机，柳影是再清楚不过的。西华山之危，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所以二人告辞之时，他并未挽留，也未询问，只是亲自将二人送到山门。此时已是夜间，明月当空，月色如水。小道士默默跟在师尊后面，有些伤感。他还是喜欢山上来客人的，西华山封闭多年，鲜少有新鲜事物。

    送完二位客人，他依旧跟在师尊身后，默默往山上走。不知为何，虽然没看到师尊的面孔，小道士觉得师尊也是伤感的。但是，他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师尊以淡定平静闻名，哪能跟自己一样，困扰于俗世。

    可是他不知道，师尊此刻确实有些伤感。想到往事，想到故人，想到或许再见无期……

    虞瑾和素楝二人离开梧州之时，正是人间的秋天。从夏天到秋天，人间漫长，天界一瞬。回想起来，春天在姑射山，夏天在清凉殿，秋天在梧州城。转眼便要看遍六界四季，不知，这一年的冬天又是如何光景？又会在哪里度过？

    与人间和仙界不同，魔界是没有四季的。

    从梧州城一直往西，是绵延而茂密的森林。这里大树参天，遮天蔽日，瘴气氛氲。凡间流传着传说，谁要是穿过这片森林，便可到达极乐之境。是以千百年来无数人想要穿过在这片密林去寻找心中圣地，那个传说中只有快乐没有忧愁的地方。但是至今从无人到达，或者说踏进这片密林之中的人，从来没有人回来过。是以到底有没有极乐之境，谁也不知道。

    此时已是深夜，银色的月光穿过繁茂的枝叶，照在氤氲雾气之上，偶有飞虫的荧光闪过，恍惚之间，素楝也有种误入仙境的感觉。

    远处传来不知是什么鸟儿的叫声，在素楝听来，并不十分骇人，反而给这寂静的夜里带来了些许生机。素楝提着裙裾走在前面，林中灌木也十分茂盛，她时时感到小腿疼痛或者是奇痒，大约是被荆棘擦过或者小虫叮咬。但她是长在林间的，这算什么？或许是太过寂静，素楝能够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还有她和虞瑾的脚步声。

    虞瑾就在身后。

    在这密不透风的丛林里，仿佛这世上只有二人，她在前，他在后。素楝很久没有这样踏实过，她忍不住转头看向虞瑾，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裂开嘴笑得很开心。

    即便前途未卜，那又怎样？素楝突然生出无限的勇气来，阿婆，母亲，她一定能想到方法解救她们。

    虞瑾似乎是被素楝单纯的喜悦而感染，嘴角也忍不住上扬。在这一片不见人影的的密林之中，这只属于二人的世界里，他想暂时忘记所有的担忧和责任。

    可是，下一秒，虞瑾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担忧。素楝看着虞瑾消失的笑意，心中诧异，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然踩空。她瞬间失去失去平衡，就要往下倒去。那看似结实绵密的草地，原来只是交结缠绕的藤蔓，密密麻麻延伸到远处，月色下深深的绿色，一马平川，如开阔的原野一般，足以让她误解那是坚实的土地。

    虞瑾看一眼那辽阔的“原野”，放眼望去，依稀能够分辨出是一个非常大的圆形区域，再看已经往下倒去的素楝，他伸手却已然够不着。

    这密林里竟然还有一处“平原”！

    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考虑也来不及犹豫。月光下，只见一只金色的凤凰平地而起，翱翔九天！金色的尾羽，像是坚韧的绳鞭，捞起一个灵秀少女。眨眼间，那少女便已经坐在凤凰的羽背之上，她的脸贴在那光滑如缎面的羽毛之上，风声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夹杂着密林的潮气和树叶的清香。

    从高空中往下看，这片森林显得越发神秘莫测。月光下这一片连绵的深色之中，有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凹陷，不知其深几许。远远望去，这片凹陷之中，似乎闪着某种光亮。而在这种光亮之间，可见若隐若现的黄色，在一片幽深之中格外亮眼。

    似乎是感知到素楝的眼神所在，虞瑾在空中盘旋几何，便一个俯冲朝那凹陷而去，只惊得素楝紧紧抓住他的羽背。

    待那凹陷越来越近，素楝才真切的看到那可随风而动的黄色，原来是一片花海，不止黄色，还有被夜色掩盖的红色，鲜艳欲滴，极其美丽。这一大片的“平原，”凑进去看，才知是一处深凹，表面被荆棘藤蔓织成的一张网覆盖，绿意盎然之间点缀着黄色红色的花朵，即便是白天，也很难看出来虚实。

    素楝心道，好险，一脚踏空，便是掉进了荆棘窝。

    或许也是因为这张藤蔓网，遮挡了阳光，吸收了雨水，使得乔木无法生长，才使得这里长不出参天大树来。晨曦微光之中，夜风微动，花朵长长的须尾和藤蔓尾稍的丝缕随风摆动，摇曳生姿。远远地还有似有似无的闪现的火光，有一种神秘而摄人心魄的美丽。

    素楝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天堂还是鬼域，恍惚之中，她似乎见到了阿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得踩在那开满花的藤蔓之上，微笑着朝她走来。阿婆笑着，慈爱的叫着她的名字：

    “楝楝，楝楝！”有那么一瞬间，素楝想要从凤凰羽背上下来，奔向她亲爱的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