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叹情嗟义何所去（6）

    不知该说是天地有灵，还是说天地无情，给鱼疆留存了这一息灵识，让她亲眼见到了尔朱家族的覆灭——却也亲眼见证了六界平安、万世太平。在她逝去之后，尔朱家族不断抵抗，直到最后一刻。最后，终是六界合力，四极稳固，天下和平。这断断续续万年之间，尔朱家族因为战争伤亡过于严重，全族上下只剩下了旁支的几个人。又因大战之后元气大伤，同时还背负守护地极之责，间或又有小的战斗牺牲，尔朱家最终只剩下了如今尔朱沧阳和林樰二人。残忍的是，鱼疆亲眼所见家族衰落，到最后濒临灭亡，却奈何自己无能为力。

    尔朱家族随时上古战神之后，但是并不是每一个姓尔朱的人都能成为战神：并不是谁都可以被叫做“鱼疆”。

    与其说“鱼疆”是某个人的名字，还不如说它是一个名号。几十万年来，尔朱家族人丁稀薄，怕是再难出一个“海神鱼疆”，兴旺家族乃至拯救苍生了。至少尔朱沧阳不是，而今看来，眼前的这位恐怕也不是——因为她残存的神识，并未感应到血脉流动，血液奔涌。

    这么些年来，她一直在地极之底，受尽严寒之苦、裂骨之痛，就是想等待尔朱家族后继有人的一天。只是时运不济，尔朱家族一天比一天衰落，她用尽力气也没等来新的海神出现。

    看着眼前的林樰，徜徉在海神之力，落于海之幻境之中而不自觉，鱼疆叹息一声，天要我亡啊。林樰皎洁而柔和的面庞，让鱼疆想起来另外一人。

    那人便是她在梧州所救的那个孩子。

    说来奇怪，她于地极之底出来重见天日不过几许时日，正游荡不知何去何从之时，仿若冥冥之中有人呼唤，她竟来到了梧州城，救下了那个女孩。当时她并未深思，只是以为这一丝魂魄神识衰退，怕是受到了梧州征战中高人神识的影响，才阴差阳错来到这里救了人。现在想来，仿佛并不是这么简单。

    若只是意外，那为何这神识能很快进入那姑娘的体内，并且可以说是融为一体？在最后和移尸奋力一击之时，若不是借那女孩的形体之力，她是没有把握的。可是那一击的威力，却是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重新回到了三十万年之前，昂首在战场，睥睨那些霍乱六界之人。

    当年惨烈的场面让鱼疆瞬间惊醒，她收了海神之力，慢慢降落在大厅。

    林樰苏醒过来，却依旧动弹不得。

    “尔朱家族真的只剩你和沧阳二人了吗？”鱼疆开口道。

    尔朱想到就在今夜，她才失而复得的孩子：她想要回答，却又沉默了。

    鱼疆见状，心中已有成算。或许她前几日所见之人，真是尔朱家族之人。

    因为若真只剩二人，眼前之人也没必要犹豫不决。

    “我观如今六界蠢蠢欲动，大有当年混乱之势。只是尔朱家族不再有力挽狂澜之势力。这一息海神之力，终究是无人继承。时势造英雄，不知这一次，又有谁能站出来，保这万世平安？”鱼疆说的是心里话，“万世平安”是她的理想。

    上一次她为了自己的理想，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更赔上了整个家族的兴亡。

    尔朱林樰突然心慌，她是聪明的，一下子就明白了鱼疆的意思。海神之力，几十万年甚至上百万年，才能现世一次。尔朱家族的传承，由此从上古传至如今。原本以为早就烟消云散的鱼疆，竟还残存一息灵识。而如今鱼疆这般说辞，怕是已经无力再支撑，想寻得后继之人。若在太平盛世，必须要当一个战神，虽少了些自由，但是好歹无碍性命。可若是生逢乱世，战神之名，就意味着永远站在杀戮和被杀的第一线。

    林樰继承了尔朱家族的刚毅和责任，同样也继承了武将世家对于危险灵敏的嗅觉。饕餮山崩塌，灵岛覆灭，贺儇归位，仙蚩现世，地极异常，甚至师姐离奇失踪，却又在天庭出现，托贺儇给自己送信……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危险的信号。

    而眼前之人，虽是尔朱先祖，又是海神鱼疆，意味着信任，但是却并不意味着她会站在每个族人的角度去考虑、去决定。她从鱼疆的话里，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很明显，鱼疆口中的那个继承人，并不是她，也不会是叔叔。

    尔朱思忖，刚刚她陷入海神鱼疆的幻境之中，大约是没有通过海神的考验——她无法继承这残存的海神之力。众所周知，海神家族只有林樰和沧阳二人。

    连她自己也是刚刚得知自己的亲女尚在人世。

    但海神言语之中，似乎已经察觉尔朱家族还有第三人存在。

    想到六界如今风起云涌之日，尽管从小便知自己背负家族道义，亦愿承担守护天下之责，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实在不忍心将今日才失而复得孩子交出去接受这世上最残酷的考验。当年以尔朱家族之盛，以海神鱼疆之强，也落得那样的下场。如今若是在此言明素楝身份，那便是要那孩子去死！

    她何其忍心！

    这么多年来，素楝都姓岑，从未享受一点尔朱家族的荣耀和庇护，那就不要让她再背负沉重的责任了吧。

    想到这里，尔朱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海神知道素楝的存在。

    “先神明鉴，弟子不孝，未能将家族发扬光大，以至全族只剩两人。叔叔年岁已高，为守护家族心交力瘁，弟子愿以己身，奉养神识，略尽绵力，不负家门。”尔朱说完，双膝着地，向海神鱼疆奉以最高之礼。

    鱼疆叹气。

    尔朱林樰如此这般，不惜以身饲神也要保护的人，必然是她所挚爱。身为尔朱家族的人，从小便知道自己担当的责任。鱼疆不怀疑林樰对于家族责任的忠诚，只是一边是人情，一边是大义，她心中的天平偏向何方，不言而喻。

    鱼疆笑了笑。

    要是在当年，她年轻气盛之时，必然会怒不可遏，毫不留情地批判这种“狭隘”。可是，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她。这么些年，她一息尚存，困在地极深处，有的是时间思考。偶尔，她也会想想此生的意义。

    她以为，这万世太平便是她的意义所在。

    地极深处的亡魂无数，并不都是生前作恶，死后报应。六界轮回，那些对前世念念不忘或是怨怼颇深的人，才会辗转流浪来到这地极之处。偶尔鱼疆也会遇到一两个她曾经认识的怨鬼——不是敌人，而是故人。

    那是尔朱家族的人。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的内心十分震撼。身为尔朱家族的人，生前或许会落魄，但是绝不会虚无，以至于死后怨恨不甘。可是，她看到那些流浪者，双眼无神，充满怨恨，在感受到她仅存的灵力之后，向疯狗一样扑来的样子，她震惊了。震惊之后是愤怒，愤怒之后则是疑惑。尔朱家族的人，不都是身怀大义，生来便抱着为天下而死的意志吗？

    后来，见得多了，她反而有一颗平常心。偶然之中，她听到怨鬼们的聊天。也不知是尔朱家族哪一代哪一门的子弟，面容并不狰狞，却是十分憔悴。他说辗转流浪六界，没有一处可以安家。同行的怨鬼得知他原本是神族，便问他为何不投胎，却要来这无极地狱受苦。他却道，“我全家老小，便只剩我一人尚存魂魄。我的父亲、母亲，妻子，小女，都死在战场上，被打的魂飞魄散，叫我如何能踏着他们的尸骨，为自己寻一个好人家？”

    “所以，你是来这无极地狱，寻找他们的魂魄？”或许是他的身世过于凄惨，那恶鬼同伴竟然生出了同情之心。

    “是啊，我寻遍了六界，竟连一点灵魂的碎片也没找到。他们真的不在这世上了，纵我一人有几生几世的荣华富贵，又有何用？”他的表情很痛苦。

    他想哭。

    可是游魂没有实体，自然也没有眼泪。

    “不如，你把我吃了。”那游魂突然双眼发光，“你把我吃了，我是神魂，我从此解脱，对你也有好处。”

    “我纵然是恶鬼，但也是有原则的恶鬼。你比我还惨，我吃了你不符合我的作恶之道。”那恶鬼忙不迭的后退，那尔朱家族的游魂便追了上去，二人终是远去，只剩下偷听的鱼疆。

    那是她第一次叹息。

    也是第一次开始反思。

    想了很久，她很肯定，自己没做错。生为尔朱家的人，在出生的那一刻，便要有为家为国牺牲的觉悟。

    但是那些人也没错，他们和六界万物一样，都是有血有肉，有家有情的生灵。

    她一人以身战死，为六界苍生，是她的选择。可是她没有权力要求全部家族的人也要牺牲自己，甚至牺牲家人。当然，她更没有权力要求那些人对此没有怨恨。

    没有天下太平便没有小家安宁，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那一丝冤魂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生前不能保护家人，死后甚至不能寻得家人的魂魄，这种痛，鱼疆不能不理解。

    即便由此生出怨恨，那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观其言语，他并未生出怨恨，只是深深的自责和遗憾。

    遗憾到连来生都不想拥有，自责到要以生魂饲恶鬼。

    可这比恨更能刺痛鱼疆的心。

    回想这一生，鱼疆将自己的一切都扑在家族大业和天下太平之上。她没有家人，她了无牵挂，可是并不是尔朱家族的每个人都和她一样啊。

    有情才有义。

    她怎么能怨怪那些因为舍不得家人而伤心甚至怨恨的人呢？她只恨她自己，不够强大，不够周到……

    带着这样愧疚的心，连带她那颗想要寻得合适人选继承海神之力的心，也渐渐淡了。

    万物循环，自有造化。到她最后的日子，她便只想出去看看故人，寻访故地，和这个世界告别。直到在梧州遇到了那个少女，颇有天赋和灵气，仿佛年少的自己。

    原本已经熄灭的希望，又燃了起来。

    原来，在她心中，这世上还是没有比天下太平和家族荣耀更重要的事情。

    鱼疆看着眼前的林樰，想起了梧州少女——那个她不知是无意之中还是冥冥注定救下的少女。少女面对着比自己强大千倍万倍的移尸时，依旧没放弃救人，不管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孩童，还是同舟共济的伙伴。

    那份勇气和真心，确实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而此刻，林樰的反应也再次验证了鱼疆的猜想，那少女必然和尔朱家族有关。

    可若她鱼疆还是几十万年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海神，她可能会想出各种办法将那个孩子找出来。可是她已经不是了，地极深处的几十万年，让她想通了很多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跟天斗，偏要让这世界平安。她赢了，也输了。

    她牺牲了自己的族人，才赢得半分。如今，她不能再强迫仅存的族人交出自己的亲人。

    这何其残忍，这和那些霍乱六界，争名夺利之人又有何异？

    罢了罢了。

    “孩子，你起来吧。”鱼疆走向前，想扶起林樰，才意识到自己早就没有了真身，只是幻影。她看着那满堂的牌位，再看看林樰，缓缓道，“万物自有造化，三十万年之前我就该魂飞魄散，苟延残喘至今，能重回姑射山，能见到尔朱家族之人，见到你，已是万幸。你们为了我，已经付出的够多了。我们尔朱家族，也算对得起这天地万物。”

    鱼疆的话，林樰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鱼疆不欲再寻找后人，也不欲让她牺牲。她看着这传说中最伟大的战神，英姿飒爽，慈爱豁达，可以当得其名号。

    林樰大为感动，为了尔朱家族，为了天下苍生，她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除了素楝。

    尔朱再拜，“弟子真心实意，愿献毕生修为，以保海神之力，等待其后继者。”她想保护女儿的心是真的，想保护尔朱家族的心更是真的。

    “不必了，”鱼疆笑了笑。

    她这一笑，满堂的淡蓝色的光，泛起莹莹的涟漪。鱼疆的幻影，仿佛镶了一层银色的边，蓝色的涟漪，和银色的轮廓相撞，迸发出雪花般的碎片，仿佛是人间新年夜最灿烂的烟火，又像是那鹅毛大雪纷纷而下的幻境，更像是风起大海拍击礁岸激起的浪花……烟火、雪片、浪花，在拍击的一瞬间就消失在蓝色的涟漪之中，林樰一时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

    可是，她很快发现不对劲。随着一次次撞击和拍打，海神的轮廓渐渐变小，正在一点点消散，而不变的是她的表情，慈爱、庄重、坚毅……林樰伸手，想要抓住那个影子，却发现自己行动困难，那蓝色的“海水”逐渐变得黏腻，这一次她不再有如鱼得水的感觉。一种沉溺感袭来，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她仿佛又看到了一条蓝色的大鱼，在浩瀚的大海中自由徜徉，最后朝她游来，像是一道蓝色的闪电，刺中她的心口……

    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醒来。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是梦里的人和事却是那般鲜活。尔朱起身，一切并无异样，除了靠近牌位的一颗明珠上似乎沾染了水渍。她伸手触碰，那水渍竟是蓝色的。待她要再仔细分辨之时，那水渍竟然没了。空气中似乎有微微的星光一般，点点的闪烁着，尔朱也不清楚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

    她沉住气，检查了地极和祠堂，确定一切安然无恙之后，这才从地底出去。再次出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原来她竟然昏睡了这么久。那湘妃竹的泪痕早已不见，石头上的蓝色水渍也消失不见……

    可是，尔朱知道，那人来过。

    传说中尔朱家族的天神，比天帝更能令尔朱族人敬畏的海神鱼疆，她确实来过。

    许久，尔朱林樰坐在小轩窗，那支青玉簪连同素楝临别相赠的梳子，整齐的放在桌子上，师姐的信笺被风吹到了地上。

    她捡起信笺，再次浏览，却再没有了昨夜那般迫切的心情。

    尔朱林樰知道，海神悲悯，放过了自己的女儿。也宁愿自己身死，始终不肯接受自己以命续命。海神的心愿无非万世太平，家族兴旺，可是终究没能实现。

    而她的心愿，也是万世太平，素楝平安幸福。说起来，终究是一致的。

    尔朱伸手在脖颈上摸索，取出一条项链。链条是一根普通的绳子，而那吊坠正是叔叔尔朱沧阳临别相赠的蓝绿色宝石。她想到叔叔的嘱托，便一直随身携带，不敢怠慢。

    “要是叔叔在，他会怎样选择呢？”尔朱一边想，一边摩挲着那宝石。棱角分明，让人感觉不到温润。上午的光透过那轩窗，将那宝石折射的五光十色，缤纷多姿。许久之后，尔朱才将那宝石重新放回身上。在避开光芒的那一瞬间，原本蓝绿色的宝石，竟然变成了蓝紫色，华贵凛然，美丽异常。

    尔朱已经做了决定。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先祖既然宁愿自己死，也要弟子生。宁愿自己后继无人、理想破灭，也要成全她们的母女之情。那她也该知恩图报，守护好这姑射山，何况，这本就是身为族长的责任。

    有国才有家。只要这世间太平，那便来日方长。她还有半辈子可以和素楝相认相守的日子，何必急于一时？

    想到这里，尔朱便将那青玉簪、那把梳子，连同信笺一起收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又出门巡视，一切并无异常。忙忙碌碌到晚上，到万籁俱寂之时，她终于还是不得不面对内心的纠结。

    尔朱终究是不放心，提笔给贺儇写了一封信，大致询问素问仙人和素楝的情况。直到将信递交青鸟，她才稍稍安慰。

    终究她不是什么都没为素楝做。

    可她依然不是个好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