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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素笺难寄两情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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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秦心中一时大为感动,心中无措,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看着那桌上的小火炉,忙倒了一杯茶,递给虞瑾。

    虞瑾接过,热气袅袅,他感受到了尤秦的殷勤,即便对尤秦印象并不是很好,他也有一丝期待——一种天然的对于自己父亲的期待。仿佛迷失在尤秦殷切的眼神中,虞瑾像被蛊惑了一样,大口喝下了那杯茶,直把他烫的想跳起来。

    如果素楝看到虞瑾现在的这个样子,恐怕会开怀的笑起来:他们是如此的相似。

    虞瑾强忍不适,将那杯子放在桌上。

    “不要喝了,我换一杯。”尤秦这才想起来,这杯子里面早放了药蛊。不过好在,这药于身体并无大碍,且虞瑾只喝了一口,应该没有大问题。

    “晚辈到此,是想问星君一个问题。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敢问星君当初将我送上氓山,是受何人所托?”虞瑾切入正题。

    “这个,这……”尤秦又开始拨起了心中的小算盘,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呢?

    “我的母亲是否还健在?”虞瑾见尤秦不回答,便又提问。

    “你母亲尚在。”尤秦回答的干脆,但是此情此景,他是绝对不会告知虞瑾,他的母亲就是尔朱林樰的。

    这将会破坏他的宏图大计。

    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待到天下在手,再行相认,岂不是皆大欢喜?

    “前辈可否告知我母亲是谁?”虞瑾用了很大力气才问出这个问题。他当年在氓山看到过尤秦手里的一幅画,据说画中便是他的母亲,槐花树下,白衣女子茕茕孑立,也曾听到尤秦和同行的伙伴说起过花家嫁女,神色颇为哀戚,所以心下其实便已断定母亲的身份,极有可能是花家之女。可是谁也没料到,自己得知母亲的身份的同时,也在自己和素楝之间划下了迈不过去的沟壑。

    而现在,如果确认这个消息,或许对他和素楝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因为此去危险重重,他是在拿命在赌,他不希望素楝跟他一样过着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

    尤秦看着眼前真挚相问的虞瑾,有一种想告知其真相的冲动。但是野心还是压倒了他对于这个儿子的关爱。他轻咳了一声,别过头不敢看虞瑾。

    “现在还不是时候,待机会成熟我会告诉你。”尤秦背过去,站在堂中,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但是你不是孤儿,你有父亲母亲,总有一天你会理解他们的苦衷的。”

    尤秦说这话的时候有一些心虚,他也不确定虞瑾会不会理解,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种苦衷其实就是自私。

    “前辈真的一无所知吗?”虞瑾站起身,走到尤秦面前,他在挣扎。

    尤秦抬头,看着虞瑾的眼神,他在那里看到了绝望。尤秦心里有一丝不忍,心想告知他是自己的孩子,也无不可,虞瑾眼神里彻骨的哀伤在他石头般的心上划了几道划痕。

    尤秦终于妥协。

    “孩子,其实,其实我当初不是故意丢下你的。”尤秦这句话出口,虞瑾就明白了,果然自己猜的不错,眼前之人就是父亲。

    父亲?

    虞瑾苦涩的笑了笑,“那母亲呢?她是故意的吗?”

    尤秦无法将尔朱也托盘而出,只得敷衍他,“不是,不是,你母亲是有苦衷的。”

    苦衷就是她根本不知道你还在这世上。

    “什么苦衷?”

    “她已经另嫁他人。”尤秦无奈,被逼得急了,脱口而出。他原本不想再骗虞瑾,刚想纠正,但转念一想,这样也不算骗人。可能等他大事已成,贺儇和尔朱林樰早就成婚了。看如今他们二人出双入对的样子,和夫妻又有何异?

    “尔朱林樰,你不要怪我,谁叫你移情别恋呢?如果你对我一心一意,现在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儿子了。”尤秦在心中默默念叨,满腔嫉妒让他有些失去理智。

    而虞瑾的心跳仿佛停止了。

    “另嫁他人?”那不就是花信云吗?是了,这样就说的通了,既已嫁人,生儿育女,大概有许多难以言说的苦衷吧。世家大族应该是规矩繁多,不然素楝又怎会被送到灵岛长大呢?何况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虞瑾心中受到双重打击,母亲的遗弃,和即将到来的与素楝的分别,都让他痛不欲生。他慢慢的挪动身子,却发现动弹不得,尤秦也发现了他的异样,忙把他扶到椅子上坐着。

    尤秦想起来是不是应该喊人来看看,他联想到这孩子刚获得仙蚩的力量,担心是不是有神力反噬。或许贺儇知道,且他的法力在自己之上,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便冲出去找人了。

    虞瑾坐了一会儿,感觉身体好点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尤秦的房间里。不知怎的,他此时实在不愿再见到尤秦,只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便挪着身子往外走,却一个踉跄摔倒了,将那桌上的茶杯、水罐、火炉、酒葫芦通通都撞到在地。有火炭溅到手上,炙烤的感觉将他惊醒。

    可是此刻,他宁愿不要清醒。他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拿起酒葫芦,一瘸一拐的出去了。等到尤秦找到贺儇回来,只看到地上一片狼藉。贺儇看了看尤秦一脸着急的样子,大概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了。

    父母的孽缘,为何要让下一辈受苦?

    果然,虞瑾一个人坐在殿前下山的台阶下。

    贺儇找到虞瑾的时候,他正一个人,拿着一个酒葫芦,大口大口的往肚子里灌。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那原本宽阔坚实的肩背显得分外单薄。

    寂寥无与晤,尊酒论风花。困于风花,却又永远绝于风花,虞瑾想,这可能就是自己此生的命运吧。

    贺儇不忍打扰,他有些话是要找虞瑾聊一聊,但好像不是现在。

    正待转身之时,虞瑾却回头。

    “前辈,”虞瑾从不像他父亲一样叫他“王殿下”,贺儇却觉得这样更好。

    虽然贺儇确实是前辈,但是二人坐在一起,却是看不出年纪辈分的。贺儇不知道虞瑾到底知不知道仙蚩是什么?又或者,未来怎样是何打算?或许是因为虞瑾没在尤秦身边长大,他和尤秦完全不像。和这个年轻人相处的越久,他就越发欣赏,比起尤秦,贺儇觉得他自己和虞瑾相似的地方更多。若能善加引导,这世上恐怕会多一个以苍生为己念的上神。是天庭之福,更是天下之幸。

    然而,贺儇能做的只能轻拍虞瑾的背,以示安慰。

    虞瑾倒了倒空空的酒葫芦,笑了笑,笑容中夹杂着苦涩和无奈。他放下酒葫芦,看了看身边的贺儇,“前辈见笑了。”

    即使是喝了酒,他依旧是温润有礼,谦谦君子。

    贺儇笑了,“想不到你也有今天。”贺儇这话听起来像是幸灾乐祸。

    但是虞瑾不以为然,他很喜欢这种自然的状态,此刻他也需要一个真诚又智慧的聆听者,贺儇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是啊,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前前后后好几个月都在做思想准备。但是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无法坦然接受。”

    贺儇还没想好怎么安慰这个年轻人,虞瑾又开口了,“不过,与其忐忑不安的担心,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来的痛快点。我一直追求真相,如今真相摆在眼前,却无法接受,前辈,您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笑?”

    “一点也不可笑,人有七情六欲。不要太苛责自己,想哭就哭吧。”贺儇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想到从前,自己和岑恽子、裴毓等在一起,喝酒谈天讲笑话,无比恣意的人生。而不过几千年,便已物是人非。

    虞瑾却并没有哭,“前辈,我打算离开了。”贺儇不知虞瑾和素楝身世的纠葛,以为他只是接受不了尤秦这个父亲。

    “你要去哪里?”

    “回氓山也好,到处流浪像我师傅一样,为这天下做一点事情也好,什么都好。”虞瑾看着天空,喃喃道。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始终需要面对。”贺儇道。他自己也是一样,在这栖心山逃避了千年,如今又到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了。

    虞瑾想,面对?他可以面对,但是素楝呢?

    与其让素楝接受这残酷的事实,不如他一个人承受这一切。他想到姑射山顶他对素楝的誓言,无论素楝是不是他的妹妹,他的誓言都不会变。即使是现在,确认素楝是他的妹妹,他的感情依然不变,可是,奇怪的是,从小尊礼守法的虞瑾,却不觉得自己此刻的这种感情是可耻的,不能见人的。

    事到如今,他依然爱她。

    这世上最纯洁的爱。

    “或许,我现在问这个问题不太合适,”贺儇话说到一半,看了看虞瑾的表情,他不太确定接下来的话在这个时候说合不合适,但是或许,现在,在虞瑾下决心要离开的时候说,是最合适的。

    虞瑾抬头看着贺儇,默然不语。

    “不知你听说了仙蚩之事没有?”贺儇问道,“或者说,你知道这仙蚩就是你吗?”

    “想必前辈也知道,家师这次来山上找我,为的就是此事。”虞瑾道,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仙蚩有什么好,即使拥有强大力量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被命运捉弄,身不由己?

    “你自己怎么看待?”贺儇想先问问这个年轻人的想法。

    “如果可能,我希望这个人不是我,”虞瑾苦笑,“但既已成事实,我只能接受。前辈请放心,我不会成为为祸天下的罪首,我此去还是做回自己的老本行。”贺儇知道他说的是行医济天下。可是,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还不知道他既已身负神力,以后即便想隐世而居,也不得安宁了。

    先代仙蚩便是如此。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其实已经回不到从前了。”贺儇想点醒这个年轻人。“你知道初代仙蚩是怎么死的吗?”

    “人言可畏。”虞瑾从容答道。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此生怎样活下去,都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也知道,像从前那样云游四海的日子,恐怕再也没有了。

    “你既然明白,何不换一种活法。”贺儇笑着说,“初代仙蚩自绝于危言之下,他以为这样便可得清白,但事实是一旦仙蚩再现,依旧让人们感受到了威胁。或许,你可以改变这种局面。”

    “我?”虞瑾苦笑,他不过是被命运拖着往前走的天地间一粒微尘,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控,何谈改变仙蚩的命运?

    “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其实,这世上除了自己,还有万物、还有天下。有时候,如果你将眼光看的更长远,那么你身边的那些情爱纠葛,就会变得很小。若能以已身为天下计,青史留名苍生感念固然不值一提,将自己的一生尽情燃烧才最重要。不管是人是仙,人生是有限的。不要因一时的失意而失去活着的勇气和燃烧的意念。”贺儇看着天上的星空,“就像这天上的星子一样,虽然光芒微弱,总要闪耀一下,这才不枉此生。”

    贺儇的话醍醐灌顶,虞瑾想着,他好像将自己的理想忘却已久了——因为纠缠于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小时候最敬佩师尊和师傅,来氓山求医的,不论妖魔鬼怪,总是能哭着来笑着走;跟着师傅云游,他见惯了一些人情世故,但是师傅总是只观本心,坚守本分,行医者之道,从不因个人事情耽误本职。他心中是万分崇敬的,于是立誓一定要成为天下名医。他做到了,但是他没做到的是,即使洞明世事,他依旧逃脱不了人性的弱点,做不到像师尊那样,不闻世事,不念俗想,不寻找所谓的来路和归宿。

    正是因为他一直执着自己的身世,才有了灵岛之行,才遇到了素楝,才有饕餮山一事。最终,历经波折,他终于找到了真相。他原本以为,找到真相,能活得更真实、更踏实。可是,恰好相反,真实将他的人生变成了虚妄。他最爱的人成了自己的妹妹,他也确认了自己只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

    找到了真相却依然没有家,还要骗自己的心爱之人。而最难过的是,在贺儇的提点下,他才明白,他这一路走来忘记了自己曾经最朴素真挚的理想——行医济世,拯救病人于水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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