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11)
看着阳光洒在湖面上,感受到它的温暖扑面而来,方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只有树叶的清新香味,少了许多从前的味道,可是似乎更加好闻。
从前的漪园是花的天地,充斥着各种花香,带着尘世的浮华,彰显着天帝私产的富贵尊荣。和那时候相比,倒是现在这样更好。
方沁回忆着往事,看着坐在旁边小凳子上的素楝。这丫头实在乖巧,时时刻刻守在自己身边。方沁能感受她真心的关怀,她做到这个地步,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慕云实和她心中的虞大哥。这些日子,仿佛是为了安慰方沁,素楝再也没提过慕云实和虞瑾了。
眼前触目而及的是绿色的芦苇秧,在这秋季里格外显眼。还有这浅浅的水塘——日月湖?真是个好名字。
“素楝姑娘,”方沁缓缓叫出素楝的名字。
“方沁姐姐,”素楝就守在她身边。这几日的相处,眼见方沁日渐衰老,看着她的生命逐渐衰弱,素楝觉得身上有一种宿命感。让她不再去想做这件事的得失,而只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而陪伴在这样一个即将辞世的人身边。
“姐姐要喝水吗?”素楝问道。
“你看这芦苇,”方沁道,“青绿青绿的。”
“是啊,真好看。他们的花儿绒绒的,像是雪花一样,真美。”素楝回道。
“你知道吗?年少的时候我喜欢五颜六色的花儿,也有改变这世界的梦想。可是,最终,你看我,还是一事无成,在这荒山野岭结束一切。”方沁缓缓的说。
素楝正想出口安慰,方沁却又接着说道,“可是我喜欢这样的结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知道这芦苇为什么到现在还是青绿的吗?”
“为什么?是姐姐您的神力?”素楝道。她知道,方沁怎会是凡人。
“那可不是,我现在哪里还有神力?”方沁笑了,“是因为那湖底的石头。”
“石头?”素楝有些好奇,什么石头还能让芦苇长绿?
“这个湖底有火晶石,遇水则会散发一种生长素,即便是在冬日也能开出夏日的花儿来。”方沁说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池的荷花,花朵艳艳,随风晃动。那绿色的荷叶也随着风儿的吹动而翻滚着绿浪。花海边上,站着一位少女,她明眸皓齿,朝着自己甜甜的笑着。
“这世上真有那么好的东西吗?那样岂不是寒冰之中也能开出花,沙漠之中也能长出草?”素楝想都没想就说出来,她心心念念冥界的寒冷和沙漠的酷热。
“很多年前,有人跟你有一样的想法。于是她找来这火晶石,在这里做实验。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害了一个人。”方沁道,“而这个人和那人一样,也和你一样,有共同的理想。都想让这全世界都充满绿色,到处都是绿色,再也没有人受冻,没有人挨饿。”
素楝看看方沁,她苍老的脸上满是遗憾。“可是你肯定不是故意的。”
素楝知道,方沁说的她“害了一个人”,那个人恐怕就是摩藜。若只是因为摩藜的事起源于火晶石,那无论如何也怪不到方沁身上。
“孩子,你那天就那么跳下去了,我是真的很害怕。”方沁笑着看着她,“就好像往事在自己眼前重新上演。还好,你身后跟着一个小跟班。”
“那你看见他的模样了吗?”素楝追问,有意想要转换话题。
过去的对错无从纠结,但是就从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要说方沁是个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之人,素楝是不相信的。
因为这世上被自己困住的人,往往都是最善良的人。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如今,素楝宁愿方沁活在当下,不去回忆过去。
“我只看见背影,他身材高大,看背影应该就是个俊俏公子。”方沁的话中有话,不过素楝并不介意。她喜欢这样和她开玩笑的方沁。
“我有个弟弟在城内,不过他是凡人,如今也是个老头了。那估计不是他。”素楝喃喃道。其实她心中有一个猜测,只是无法确定,又不敢相信。
“那一定不是他了。倒不是别的,这湖水,并不是谁跳下去就有命活着出来的。”方沁道。这样看来,素楝姑娘和摩藜的遭遇倒是有些相似。
她只希望眼前的少女,遇到的那个人,不像是少昊那般,霸道而自负,疯魔至可怜。
“唉,那到底是谁呢?可惜姐姐你没看清楚他的模样。”素楝叹了叹气,抖动着手中刚采的芦花。看起来似乎很遗憾,又似乎是漫不经心。
“这水下的火晶石,虽然可令植物生长,可是却也会散发出一种毒素。是以,跳下去的人都会中毒,先是麻痹,若不及时救出来,便会溺毙而亡。即便救出来了,也要服食解毒丸。”方沁接着说。她的语气淡淡的,声音因为苍老和虚弱变得沙哑,而素楝却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方沁却戛然而止。
素楝撇过头看她,
“所以呢?什么可以解毒?”素楝很好奇。
方沁不免觉得好笑。她想要说的是,那个人似乎给她解了毒。这也算是她寻人的一个方向。可是没想到的是,这孩子却是把这件事当做一个故事在听,从未想过要找到那个人。
小小年纪便有这份洒脱,方沁不由得羡慕。
“所以,所以你为何不想知道那人是谁?”方沁问道。
“姐姐,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我知道,那人不想让我知道。”素楝低下头,芦苇的花穗早就飘散而去,只留下光秃秃的青色的茎叶。素楝下意识的用手去扯那芦苇叶子,一片一片又一片。
“我想尊重他的意愿。若他此生不愿见我,我就不会主动找他。”素楝答道。她知道若是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当对方想逃之时,自己就不能给他任何希望——即便她很想让那人以亲人或是朋友的身份陪伴在自己身边。
她什么都给不了,她可以给的就是尊重。
方沁看着突然沉默、一言不发的少女,不知道她和她口中那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方沁可以确定,此人不是她口中的虞大哥,却也是她十分在乎的人。
素楝低着头,深吸一口气,眼泪还是掉落了下来,掉在地上,很快浸入土地,消失不见。
她早就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在沙漠里化身为五彩凤救了阿梓,那人跟着他们在从沙漠出发,在路上再次救了她和阿梓,那个人假意和他们在城外分别,却又悄悄跟随,替他们付饭钱,那个人最后跟着她来到了这日月湖,就那样跳下去将她救了起来……
只有他才会叫自己“笨蛋”,只有他才会嘴上嫌弃,却拿命来救他们。
他身中剧毒,还受着伤。
那个人,除了她的三哥哥华璎还能是谁?
命运为何有这般安排,让她依恋和信任的家人却不得不离开自己?
素楝知道,若是自己开口挽留,三哥哥在梧州便不会不告而别。
可是她怎么能对华璎如此残忍?
素楝抬起头,环顾四周,除了她和方沁,再无别人。也许这次,他真的就一去不复返了。
“素楝姑娘,人生就是如此,不如意事常八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方沁虽然不知细节,却大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远观那救人男子气度不凡,且又有此救人不求回报之气度,加上如今素楝的态度,方沁觉得,他们的故事好像并没有在这里就停止。
只是,她可能无缘看到结局了。
“我知道,方沁姐姐。所以,我要把自己的生活过好。然后等待着重逢的那一天。”素楝抹干眼泪,看着方沁,咧开嘴笑了。
方沁也笑了。
方沁觉得眼前的女孩子,不管是哭还是笑,似乎都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希望。
她是那么的真实、善良和乐观。
“素楝姑娘的‘楝’字,是楝花的‘楝’吗?”方沁开口问道。
刚刚素楝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体谅她回忆忧伤。如今,她也将话题引开,让她忘掉生活中的遗憾。
“方沁姐姐怎么会知道。我在灵岛的时候,张爷爷和刘婶儿,还有不知多少人,都会叫我‘念念’,甚至有人以为我叫‘夙念’。只有姐姐你,才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我是‘楝’花儿。”素楝说起这个,一改之前的垂头丧气,又变成唠叨而活泼的小姑娘了。
“我怎么知道?我以前就是管花儿的。”方沁想,说起花儿,方沁的脸上霎那间有了色彩。
“风到楝花,二十四番吹遍。楝花是二十四花信风的最后一花。”方沁答道,“倒是和你很像。”
素楝一听来了兴趣,“不如姐姐详细讲讲,怎么解?”
“楝花春尽,春柔夏烈。姑娘有春水般的温柔,却也有夏雨般雷霆。淡紫色的小花清雅团簇,在高高的枝头。远观如紫云一般优雅,带着淡淡的哀思和清新的温暖。她的颜色比之夏花,确实不够浓艳,却刚刚好,楝花风乍暖,春尽夏日来。”方沁一下子说了很多话,花花草草是她曾经身为花神的骄傲。“说的不就是你吗?”
“姐姐,原来我的名字还有这般说法,我也是今日才知。”素楝十分开心,便都写在脸上,“我阿婆说,因为母亲生我的时候,正是楝花的季节。屋外的楝花开了满树,就像是飘在天空的紫色云朵一样好看。”她提起阿婆,眼神和脸色格外温柔,“所以我猜,阿婆是觉得我和楝花一般好看。”
当花神很多年,很少有人将楝花称之为好看。世人都爱牡丹芍药,或是珍奇花朵。可是眼前的少女,是如此特别。
确实是春天里的最后一朵花,亭亭玉立,袅娜纤细,温柔而坚强。
“我也这么觉得。”方沁答道,哈哈大笑起来。却因为身体虚弱,那大笑听起来像是在咳,引得素楝起身查看……一时二人忙做一团,方沁的一天又过去了。
次日清早,却是方沁早早醒来。她努力将自己挪到床边的椅子上,找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上,又梳了她年少时候的发式,对镜理好了容颜,便端坐着等待素楝进来。
素楝一夜好眠,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看方沁。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或许那个结束的日子就在这一两天了。
虞瑾未曾再传话来,她估摸着或许虞瑾也遇到了麻烦,而慕云实也依旧不见人影。方沁想要在离开之前得到救赎,将她所知的真相告知慕云实,不知这个愿望到底能不能实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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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命阁迎来了它几万年以来最热闹的时候。
虞瑾在入口平台处搭了一个小棚子,便一直住在这里。山上好一点的房子,都给了那些病重的人或是老弱病残,还有几间拿来储存救命的药材。他带着急救的丹丸,一个人守在这入口处。
映彩带来的几个侍卫,或管理药材,或在山上维持秩序,或是监管制药之事。悬命阁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眼下已经逐渐安定下来,虞瑾也不用不吃不睡,一直守在这里问诊。
不过他倒是十分享受这样的生活——只需要看病,不需要想其它的事情。天气依旧还是寒冷的,好在他有仙蚩之力护体,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如今,一些病愈或者症状减轻的魔灵们,也自发的组成了互助团体,帮忙做一些事情,人手倒是足够。
闲下来了,虞瑾才有心思想别的。听说慕云实已经处理好“家事”,疫病也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他想不久,或许慕云实便能抽出空去见故人了。
他抬头看那山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魔灵。不过他们似乎并不觉得苦,这里有吃有住,气候虽不是那么的宜人,但是和魔界相比,自然是好太多了。
这些魔灵的宿命,难道就是再次回到那沙海之中吗?
一边是冰,一边是火,靠的这么近,然而却不能彼此中和。
如若他是慕云实,他又会如何呢?如何为这千千万万的生灵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