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金公主
从伽罗脸上一闪即逝的尴尬中,为人精明能干的郑译终于领会出了什么。
“不,我不想去看她……”伽罗注视着极辉殿里的黯淡灯光,觉得自己无以补偿女儿的沉痛。
天大皇后朱满月出身既差,又疏贱无宠,虽然是太子的生母,但势力出不了宫禁,甚至连宫内侍役也不太拿她当一回事;天中大皇后陈月仪的父亲是北齐降将,哪里登得了阁?天右大皇后元乐尚的父亲倒是刚刚被加封为上柱国、翼国公,但他生性暗弱,身无长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天左大皇后尉迟炽繁的祖父官高爵显,但尉迟迥这老家伙是块难啃的骨头,与郑译、刘昉两人格格不入,倘若有一天大权在握,自己只怕性命都难保。
宇文宪堪称宇文泰诸子中最贤能的一位,又处处压制随国公杨坚,对杨坚和独孤伽罗极为警惕,多番上奏要武帝除去杨坚。
可自己到过杨府,觉得他家不但比不上自己家的奢华,甚至不如一个普通大臣家富裕,杨家上下人等都穿着茧绸或棉布衣服,桌椅未涂漆,连一件金银器都看不见,照这种寒酸情形看起来,那些隐秘的传说是真的:杨家的确一直在用重金结交宦官和大臣,自己就曾收受过不少来自杨家的礼物,而且每一次的手笔都大得令人赞叹。
宇文赟反觉得疲倦,转脸盯着高颎道:“你过来,朕打他都嫌费劲,你给朕狠狠抽他一百鞭子,再拖出去一刀砍了。”
起因很小,昨天晚上天德殿侍候更衣的宫女相貌不合他意,又没有将他的衣服薰成他中意的香味。
“起来!”宇文赟懒洋洋地吩咐着,他还没有让郑译将赐死诏书发至杨丽华的极辉殿,那是因为他打算好好享受一下杨家的惶恐和杨丽华的绝望。
是的,宇文赟会不久于人世,而杨丽华会很快成为皇太后,陪一个木讷的和他父亲一样身体单薄多病的孩子临朝听政,丽华将会拥有无上的皇权,尽管她自己对这一切毫不在乎。——这一切,就是一个母亲为女儿策划的美满人生么?
既然宇文家终究会与独孤家不共戴天,她是不会让千金公主嫁给杨俊,给自己留下隐患的。
宇文宪点了点头道:“本王听说你与独孤伽罗一直兄妹相称,想必独孤夫人心衔当年独孤公之死,所以欲夺我宇文家的天下,报复独孤家的大仇。皇上,臣死之后,但愿皇上能领先帝遗志,守护社稷,更愿皇上能看清随国公杨坚的阴险用心,早除谋国奸臣!”
他的确冤枉,可难道当年的独孤公不冤枉吗?
此刻,长风吹过空旷的大德殿,吹得宇文赟身上的奇装异服飘然如飞,也更显出他的形销骨立。
独孤伽罗冷笑道:“你与千金公主?你们俩是订亲了还是下聘了?这么多年来,我根本无意娶一个宇文家的人当儿媳妇。既从无承诺,又从何谈及拆开?我早对你说过,我外公清河崔家的姑娘才貌双全,妇德俱备,我已为你挑中崔家最温柔美貌的小姐,下个月就文定成亲。”
齐王平生志气才略,不在已故的周武帝宇文邕之下。
她怎敢面对女儿那满背的杖伤?
“岂有此理!”独孤伽罗勃然大怒,“一派胡言!阿祗你是堂堂男儿,前程万里,这一片锦绣江山待你前去建功立业,你居然为一个女人在这里撒泼胡闹,倘再不悔悟,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娘十几载精心哺育教养你,实指望你扬名天下、光耀家门,可你居然执迷不悟至如此。我告诉你,沙钵略可汗派来的迎亲使者即将入住长安驿馆,皇上下个月就会风风光光地将千金公主嫁往突厥当可贺敦,虽是塞北,亦可号令百万之众,位尊权重,娘也没有亏待她!你俩此生情深缘浅,你就认命了吧!”
上个月郑译过生日,杨府特地派人送来了一班相貌标致的女乐,说是夫人的意思……倘若自己今天能助上杨坚一臂之力,将来等杨坚得意之时,自己和刘昉的地位将会稳如泰山。
从小,伽罗连一个指头都没有弹过女儿。
母亲,她的眼前浮起了母亲那张有些坚硬的面庞,你是为了什么,将自己心爱的女儿送进这个充满了争斗和阴谋的深宫?自己战战栗栗地生活了那么久,却仍然无法逃脱这命定的下场。
离她大事初定的那一天,不远了。
目送密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郑译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大德殿空荡荡的,只有杨坚、高颎、杨素三人,面对着跪在地下的齐王宇文宪。
她竟然能在瞬间让狂乱成性的宇文赟改变主意、表现出驯服姿态,这需要怎样强大镇定的心智?
她年少胆小,很怕惹事上身,更怕因此给家里带来祸患。
被宣来草诏的内史郑译,望着宇文赟怒发如狂的面庞,却有些犹豫难断。
高颎犹豫着不肯动身,宇文宪是他的故主,虽然算不上深恩重义,但宇文宪的为人,高颎深知。
宇文赟“呸”了一声道:“杨坚是朕的泰山老丈人,杨丽华是朕的天元大皇后,他们才是朕的家人。宇文宪,当年宇文护在世,你就垂涎皇位,先帝在世,也对你多有提防,如今你不老实受死,反而一再挑拨,朕岂会准你放肆?既是高将军说情,来人啊,就在大德殿里勒死这老东西,替朕拔去这眼中钉、肉中刺!”
即位之初,宇文赟曾嫌父亲亲自起草的《刑书要制》太严厉,亲自下诏废除,然而半年之后,他又重新施行《刑书要制》,甚至比从前更严酷,就从那一刻起,杨丽华知道,宇文赟毁了,——他的心变硬了,他开始嗜血。
“臣在。”
杨俊道:“我不敢威胁娘,可娘这么多年来,一直拿儿女的婚事当赌筹,把姐姐嫁给一个疯子,又要活生生拆散我与千金公主,儿子这几日痛彻肺腑,实不明白娘对亲生儿女为何如此绝情?”
她从不像元乐尚、陈月仪那些后宫嫔妃一样曲意迎合他,但他却一直敬爱她,当年在东宫时,因为有了她,他才能够捱过那些充满了恐惧和拘束、责任的岁月,她似乎更像是一位母亲、一位挚友、一位姊妹。
听说,这些住在门不蔽风的肮脏院落里的女人,从前大多是齐国的王妃,而国破后只能以卖烛卖履为生。
“只怕活不过今年。”郑译一咬牙,抬起眼睛,用低切的声音回答。
在这五位皇后的家族中,郑译只与杨丽华的父亲杨坚有同学之谊,关系也一直来往得密切,如果杨丽华被赐死,杨坚被逐,一旦宇文赟百年,郑译还能依靠谁去?难道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权力和地位就这样轻易地让尉迟迥那些人夺去?
难道那些正常人必须奉一个疯子为君?还是深宫的生涯、严厉的父亲将宇文赟摧毁成这般模样?
武帝宇文邕表面上温言安慰,还命宇文宪带人前去查抄宇文护家产,并下诏命宇文宪为新任大冢宰,但没过几天,武帝便下旨改革府兵制,不再准大冢宰带领所有府兵,所以宇文宪只得了虚职,并无实权,此后武帝也对宇文宪猜忌重重,让宇文宪一直生活在恐惧和猜疑之中。
他至德合于造化、神用洽于天壤,怎么能容得下一个女人在他面前用充满同情、垂悯、哀伤和关爱的目光打量他?
他早听说过自己的这位丈母娘从前是个绝色美人,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论起年龄,独孤伽罗不过和自己的天大皇后朱满月一样大,唔,若是……
如此艰难的处境,也亏宇文宪还能支撑到今天,但在今天这个傍晚,宇文宪已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一下,不仅行刑女官,连尉迟炽繁也紧张得脸色雪白。宇文赟自制的天杖,是一百二十下宫杖,死在“天杖”下的宫女数不胜数。
因此郑译在刹那间下了决心,他含糊答应着宇文赟,退至外阁,在草诏的书案上亲自写下一封信,让密使送呈给杨坚的夫人独孤伽罗。
“废除那道赐死诏书,你陪杨夫人去极辉殿,好好抚慰杨皇后,就说天已经知道了她的委屈,明日,天会去看她的杖伤。”宇文赟的声音竟然带着几分温和。
“只怕什么?”伽罗询问的声音十分温蔼。
“冤枉?朕就是试探试探你,看你这个举世称赞、攻伐无数的贤王,在先帝去世之后,会不会起反心,如今你连太师的位置都瞧不上,不是想当皇上还是什么意思?”
亲情再深,也抵不过权位的风光无限。
看着她不疾不徐离去的背影,宇文赟气得几乎发疯,他拖着满身的五彩金绣天子绶带,在殿里急躁地徘徊着,咬牙切齿地叫道:“发旨,叫杨丽华立刻就死!”
三十五岁的宇文宪双泪长流,将手中玉笏扔到上,仰天叹道:“天乎,天乎!宇文家的天下从独孤家手中而来,又要从独孤家手中而去……父皇,你在天有灵,当知负人者终被负,否则宇文家怎么会生出宇文赟这种禽兽皇帝,否则一心守护社稷的儿臣今日又怎么无辜惨死……”
巨大的疼痛中,伽罗有些惶惑起来,这个听说做事疯疯癫癫的宇文赟,会不会根本就不把她的苦求和自虐放在眼里?
宇文赟勃然大怒,对高颎、杨素道:“拿鞭子来,朕也要在这大德殿上让他尝尝鞭子的滋味,老东西死到临头,居然还如此嘴硬。”
她缓缓举起袖子,拭去颊边的泪水,声音仍然平静:“陛下,臣妾的外祖父独孤信是大周开国的功臣,臣妾的祖父杨忠为武皇帝攻破了号称坚不可摧的北齐长城,臣妾的父亲曾为灭齐建下赫赫功勋……他们都是忠臣、功臣、重臣,对宇文家忠心耿耿、矢志无二。至于说到臣妾的姿态,陛下,臣妾是陛下的六宫之首,宁可死,也不能自甘下流。”
宇文赟大步走了出来,这是个格外瘦弱的少年,登基之后,宇文赟纵情酒色、为所欲为,身子骨越发不支。
她与这个心智不正常的少年自结发至今,受的苦头实在无法用几句话来说清。在她出嫁之前,她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世上还有这样古怪的人,而这个疯癫昏暴的人,竟然还是北朝的皇帝,治下有数千万军民!
“抬起头来。”宇文赟伸出因饮酒过度而有些发抖的手指,醉醺醺地吩咐道。
高颎接过鞭子,却不肯行刑,昂然道:“陛下,臣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齐王宇文宪虽然功高震主、违逆陛下,有失君心,可毕竟曾为国立功无数,又身为皇叔,皇上若执意要杀齐王,亦应准他全尸而死,死后以礼下葬。”
良久,伽罗才强自镇定了情绪,拾起宇文赟命人拿来的琵琶,拥在怀中,侧坐在一张锦凳上,眼睛注视着殿外越来越浓厚的暮色,以及那暮色里双双盘旋的归燕,长声唱起了西晋左芬的《感离思》来:
她想起了杨丽华脸上从没干涸过的眼泪,她又想起了杨俊多番苦苦哀求的绝望眼神,不,他们还年轻,还不懂得母亲的用心良苦,总有一天,她会弥补他们今天的痛苦,修复他们曾经的伤口。
宇文赟冷哼一声道:“你把先帝搬出来,想吓唬朕不成?那个老东西早就该死了,朕从小被他打骂长大,打得朕这个太子多少年来胆战心惊、生不如死,这半年来,朕把他的女人全都睡了,还没解朕的心头之气。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那个老东西在大德殿上对朕棍棒相加之时,宇文宪,你可曾劝解过半句?可曾对朕有半点怜悯?”
宇文赟这个小皇帝,其实算不上随意杀戮,他不过是完成了武帝生前的心愿。武帝宇文邕活着的时候,至少有七八次想要除去这个从孩童时就一起长大、才能年龄相仿的兄弟。
这番话登时令宇文赟心情愉快起来,他从小生活在父亲的高压之下,左右宫正和宗室里的长辈,不是经常指摘他,就是当面批评他,丝毫不留情面,因此宇文赟每每遇到别人吹捧他、奉承他,怎么听都觉得不够。
他拂袖而走,独孤伽罗望着儿子高大俊秀的背影,沉重地跌坐椅子上。她真的是一个刻薄寡恩、狠辣绝情的母亲吗?年少时,人人都说她温柔仁慈,可什么时候起,她就成了儿女眼中的蛇蝎?
前几日,宇文赟在朝里设置了四位辅政大臣,尉迟炽繁的祖父尉迟迥被升为朝中位列第二的大右弼,而杨皇后的父亲杨坚却只是位列第四的大后承,位置还在尉迟迥之后,尉迟迥为此而感激涕零,几次上表谢恩。
随着侍女一路前行时,心情焦躁的她只觉得带路侍女的脚步还不够快。在宫道的一个拐角处,伽罗习惯性地对着廊下的一面黑色漆画琉璃屏风理了理头发,她的鬓角已经生出了白发,眼神也带了几分沧桑。
宇文赟一年前霍然又有了新见解,即位没几天,他忽然梦见一群神人簇拥着他,口称他为“上帝”,所以他醒来后即大办仪式,传位给七岁的太子宇文阐,自己年方二十便当上了太上皇。
登基之后,大多数朝臣和嫔妃都按他的意思行事,偏偏杨丽华不识趣,性格颇为强硬,常常当面顶撞他,令他心下一直憾然。
宇文宪叹道:“老臣位重辈高,一生为国,忠心无两,不想皇上轻信外戚,将臣逼迫如此。杨坚,你与我自幼同学,最知我清白无辜,我死之后,诸子和家将只怕都难保性命,只有一个七旬老母,无人奉养,让我地下难安。你若心怜我今日受冤而死,替我给老母养老送终,我便甘心而去,否则的话,我宇文宪在地下也会化为厉鬼,让你寝梦难安!”
独孤伽罗冷冷地从镜子里望着那个平时俊秀温文、恭顺有礼的三儿子,道:“你是在威胁娘?”
他的天帝之德,普照万里,古往今来,还有比他更怜香惜玉的皇帝么?昨天,据郑译统计,宇文赟的后宫足有两万多人,比当年汉成帝的后宫还内容丰富。
杨俊望着母亲额上未愈的额伤,一字一句地道:“娘,你若狠心让千金公主出塞和亲,儿子这辈子就誓不娶妻。”
不除掉宇文宪这个宗室首臣,独孤伽罗的复仇大计就无法实现,岁月从没有减轻她心底的悲凉和痛楚,不报独孤公的血海深仇,她决不会甘心。
高颎道:“齐王待我虽有恩义,可高某心中只知有君,不知有他人。殿下,如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会自取其辱。”
宇文宪不改颜色,朗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皇上以此怪罪于臣,臣冤枉!”
“娘!”杨俊满眼是泪,急切地道,“我求求你,你就成全了孩儿和千金公主吧,官位也好,富贵也好,孩儿都全无兴致,此生若不能与千金公主相守,孩儿便会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倘若娘不准许,千金公主出塞之日,孩儿要么出家为僧,要么便自毁身亡……”
听说,多年来她一直让李圆通到北方的突厥边市做贩马生意,按这两年的边市情形,善于经营的李圆通一定为杨家赚了不少。
宇文赟身体这样单薄,性格又这样疯狂,眼见活不了多久。
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一滴眼泪,秀美的脸容甚至没有因忍痛而变形。
杨坚的心情颇为复杂,宇文宪有多冤枉,他比宇文宪更清楚。
听到宇文赟准许入宫的口谕,伽罗这才舒了一口气。
“健旺?”郑译苦笑了起来,“皇上每天靠了丹药和烈酒才能保了这份精气神儿,皇上只怕……”
他宇文赟是统管九州八部、天上地下的天帝!神早已向他托梦了!该死的杨丽华,竟然敢和天帝抗礼,那不是她活得不耐烦了?
当年独孤信干脆利索地斩断她与高颎的姻缘,独孤伽罗也曾悲恸万分,可时日渐久,她却发现父亲的选择无比英明。
所以阿祗,有一天,你会忘记你年少时爱过的那张面庞,你会感激娘今天为你忍痛铺垫的前程,你会拥有娘为你精心塑造的人生,你会懂得,在这世界上,唯一深爱你的人,只有你的母亲独孤伽罗。
杨俊清秀的脸被怒气扭曲,气冲冲道:“我不娶!我宁可出家当和尚,也不会娶别人!当年是娘说我与千金公主是一对小小璧人,可没想到娘全是虚情假意,千金公主心里只有我,你却要把她打发到漠北和亲。这些年来,千金公主视你为母,情深意长,她一心想嫁到我们杨家,侍奉你终身,可娘却心地如此狠辣,娘,我知道你始终未忘家仇,可是,就为了给外公报仇,你要害得这么多人心碎肠断吗?”
每天,他在内殿前盛陈百戏,沉溺于酒乡和女人们的温柔怀抱,连晚上也舍不得睡去,宫中每月仅灯油就要用掉几千缸。
伽罗想起了去年随杨坚入齐寻找大哥独孤罗时,在洛阳北宫门外巷落里见到的那些年龄大小不一的贫妇,虽然是荆钗布裙,但她们蓬乱头发下的面孔,都显出了几分尊贵漂亮。
原来她是怕被女儿看见了额伤,听说杨丽华性子刚强,宁折不弯,她一定受不了母亲为了救她一命在宇文赟面前屈膝,更受不了母亲竟然不顾年龄身份,在宇文赟的宴席上弹奏琵琶。
他从此名正言顺地不再料理朝政,将军机要务推给幼小的儿子办理。
在满殿的沉寂中,杨丽华喘息片刻,不禁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歌声令宇文赟酒席边那些脸上带着耻笑之色的少女渐渐收敛了嘲笑,也令宇文赟狂躁的心忽然感受了一丝忧伤。
“郑大人。”在极辉殿门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伽罗忽然停下了脚步,她心情极为复杂地转过了脸,幽幽说道,“妾身不想进去了,请大人告诉杨皇后,就说妾身已经求过皇上,皇上答应了不再和她计较。”
这些年来,高颎心里想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前程和国家大事,并无多少儿女柔情,即使是对发妻贺拔夫人也是如此。
她知道他本性算不上坏,当年她嫁入东宫时,他只是个嗜酒、好色、身体单薄的少年。然而宇文赟好杀的父亲,却不断地要求他的心变硬,要求他懂得威杀驭下之道,他的两位宫正师傅也要他懂得权术。
独孤伽罗被他质问得一时语塞。
但此刻,郑译知道,宇文赟与杨丽华是自小的结发夫妻,性格狂悖的宇文赟,若不是身边有一个柔婉沉静的杨丽华,早已发癫发狂,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间酒醒了时还会露出一种温和明理的面目。
当伽罗再抬起脸的时候,披面的鲜血已经迷蒙了她的视线。
自比于上帝的宇文赟,好色程度却未降低半点,他登基后的第一件要政,就是派内侍们出宫四下寻找美女。
“闭嘴!”她此刻收口,却已经来不及了。
杨俊仍不依不饶地道:“就算皇上答应了许亲,可年迈的佗钵可汗前月已病重而死,娘为何还要让爹上奏章,催促千金公主出塞和亲?”
这个女人不简单。
“陛下……”今年才十四岁的尉迟炽繁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想为她一向敬重的杨皇后求情,但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
宇文赟无法忍受杨丽华背影上写满的不屈,他近乎狂野地在她身后叫道:“杨丽华,你再不求天饶你,天即族灭你们杨家!”
“郑内史,”伽罗没有理会郑译的注视,她陷在一种深沉的恐惧中,宇文赟今天终于将他的怀疑宣之于口了,他是不是听到了那些传说,确信杨坚有夺位的野心?不,无论如何,她不能容忍宇文赟再这样放纵下去,“人人都说皇上身子骨单弱,今天见了,我才知道那些传闻都是假的……皇上的精神真是健旺。”
一方面,武帝不准宇文宪弃官归隐,宇文宪常有奇谋,攻无不克,齐兵闻大周齐王之名便闻风丧胆,宇文宪见自己威望太盛,便托病辞官,可被武帝当朝痛骂,说他不愿尽忠王事;另一方面,武帝又对宇文宪处处设限,忌惮甚深,伐齐时,宇文宪为讨好武帝,献出全部家产做兵饷,武帝表面嘉许,背后却对杨坚等人猜度,称宇文宪此举,是为了收买军心,干脆拒绝接受。
她如此不驯的姿态,再次激怒了宇文赟。
她知道自己迟早要与宇文家正面为敌,所以绝不愿儿子再与宇文家联姻,虽然千金公主秀美温柔、多才多情,而且由于公主自幼失母,常随顺阳公主出入杨家,一直视独孤伽罗为母,可独孤伽罗还是狠心未结这头亲事。
杨素取来鞭子,宇文赟拿起鞭子往宇文宪身上重重抽打几下,宇文宪脸上背上登时被抽出血痕,却咬着牙,一声不哼,身体晃了一下,又顽强地挺直了。
这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每次他留在她身边,都能感受到一种至大的满足和平静。
杨俊这个内心仁恕、痴情缱绻的傻孩儿,他根本不懂得一个男人的婚姻有多重要,娶对了妻子,这辈子会儿女成群、富贵盈门、福泽数世,娶错了,那甚至会带来灭门之灾。
“胡说!”独孤伽罗脸色铁青,站起身道,“阿祗,你太放肆了。佗钵可汗打发人来大周求亲,皇上一口答应,将千金公主许配给突厥可汗,她爹赵王宇文招也答应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不平又如何?他姓的是“独孤”,身负的是独孤家的血仇。
宇文赟用力将坐在身边的尉迟炽繁推下座位,一脚踹到旁边,根本不理会她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了幽怨和恐惧。
他正昏乱地想着,却见伽罗已自缓缓抬起那张额头生出了细纹的脸,含泪泣道:“天元大皇帝陛下,陛下与杨皇后十三岁时便成为结发夫妻,又于前年诞下一位公主,八年夫妻深恩,非别人可比,望陛下念在旧情,再给杨皇后一个赎罪的机会。”
这孩子从小跟着自己长大,连喜好也和自己一模一样。
而即使如此,高颎的功名事业也不曾比杨坚更出色,当然,那是因为杨坚是随国公杨忠的世子,更因为自己始终站在杨坚身后出谋划策。
杨丽华的皇后之位,杨坚的国丈身份,高颎、伍建章、杨林、杨素、贺若弼、韩擒虎、鱼俱罗这七位悍将的官位与兵势,五个儿子的前途和婚事,全都是她精心布策的棋势,每一步都不能乱,每一招都不能错。
当年专权的宇文护被杀后,向来与宇文护亲近的宇文宪赶紧入宫请罪。
远处,天德殿里歌舞声正浓,那里的庭院亮若白昼,自从登上大周皇帝之位后,宇文赟没有虚度过一个夜晚。
遗憾的是,身为太祖第四子,以序承位,宇文邕先他一步登上帝位,得以尽展平生抱负,而太子第五子宇文宪尽管将才出众,尽管建下无数攻城略地之功,尽管大半生都战战兢兢地看着宇文邕的脸色行事,却连家产性命都无法保全。
他知道,此刻只有独孤伽罗能够平息宇文赟的愤怒。他虽然没见过伽罗几次,但他早已听说了她的名声,这个女人长袖善舞、洞察先机、坚强含忍,一定能够平息这看起来已无法挽回的事态。
而独孤伽罗的这番话,令宇文赟有些飘飘然起来,也许,这位结发妻子真的在背后说过类似的话。
“罢了。”被伽罗的哀恳和低姿态抚慰得心满意足的宇文赟,此刻已经不再将杨丽华的倨傲放在心上,他心中忽然浮上来一个奇妙的念头,心花怒放地问道,“杨夫人,天听说你是清河崔家的外甥,不但精通诗赋,而且深知钟律……你若是在这里为天抚上一曲琵琶,天就恕了杨皇后和你们杨家。”
不,不,她已经忍了那么久,不能在这一刻崩溃……
宇文赟如今自称天元皇帝,正阳宫改称“天台”。他不再口称“朕”,而自称为“天”,任何要进正阳宫议事的大臣,必须事先奉斋三日、避谷一日。
她感觉到了那些年轻女子好奇而鄙夷的眼神,然而那是不值得注意的。
宇文赟期待着杨丽华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求饶。
而杨坚虽然看起来古板,似乎连一句稍带柔情的话语都说不出来,却对自己全心全意,毫无二念,忠心跟随,始终以伽罗为重,而不以权位为念。他俩夫妻多年,连外孙都有了,杨坚都不曾纳妾养外室,对自己温柔体贴,宠溺无边。
这位三十五岁的宗室首臣,一生征伐,连攻北齐二十多城池,铁骑踏破洛阳,擒获北齐皇帝高纬等人,一统长江以北的国土。以此开疆拓土之功,却只落得在大德殿上惨死。
宇文宪道:“微臣才干平平,却长居高位,心中每不自安。先帝在世时,臣也曾多次上表,乞求弃官归隐,回家侍候多病老母,可先帝每次都责备臣不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是以臣才勉力支撑。如今贤君即位,国有能臣,老臣只求交出所有名位与家财,带老母远归关陇,终身隐居,望皇上明察。”
当着众妃的面,自比于上帝的宇文赟哪里容得了别人指摘他?
他走下座位,将脸凑近在杨丽华的脸畔,用被烈酒浸坏了的沙哑声音冷冷笑道,“怨不得人人都说你父亲有帝王之相,你在天的面前,也敢这样傲慢……”
在这星光黯淡的初夏之夜,萤火虫从殿外的长廊边轻轻划过,富丽奢华的天台宫里,回响着一个中年女人微带沙哑的歌声,悲怆、忧郁、凄凉。
她的神态仍然不卑不亢,声音柔曼得像是在抚慰一个孩子:“臣妾的父亲相貌威严,这是名将之相,不是什么帝王之相。武皇帝在时,以此事为借口来攻讪臣妾父亲的人很多,武皇帝对群臣发怒道:天命有在,普六茹坚只可为将耳,再有讥议此事者,坐妄言之罪……”
哼,他是谁?
今年不过三十六岁的伽罗,脸庞有些憔悴,缺乏一般公侯夫人的那种雍容和丰润。
气得大臣乐运抬棺进谏,见几位以耿介闻名的大臣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宇文赟似乎产生了几分悔改之意,但过不了半天,他又狂乱如故。
“郑内史!”宇文赟忽然大声呼唤着。
这一切教育,毁了这个平庸得有些愚蠢的少年。
就在这一刻,他知道,他已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富贵荣华都交给了面前这笑容亲切的中年女人。而她眼底的意思让他明白,她绝不会辜负他。
此刻,身为五子三女之母、人到中年的伽罗,宁可用自己的尊严来交换女儿的性命,不,那不止是女儿的性命,那还意味着杨家和独孤家的前程命运,以及自己怀抱着成长的理想。
不,绝不!
他的悲叹声还没结束,杨素已经铁青着脸,将绳索套上了他的脖子,一脚踹翻了宇文宪。
“是。”郑译也放下心来,他有些敬佩地打量了一眼独孤伽罗,她坐在那里的姿势真是令人感动,谦卑中带着高贵,屈辱中带着圣洁。
见宇文赟言及自己的父亲,杨丽华努力撑起因流血和受刑变得虚弱的身体,眼睛缓缓抬起,与宇文赟那双充满血丝、闪烁不定的眼睛对视着。
他曾听说过这女人的性格有些强硬,但今天听了伽罗娓娓的说述,宇文赟却遗憾地想道,若是杨丽华有她母亲一半的温柔,他也舍不得让她去死。
“好,杨丽华,既然你想死,天就成全了你!”宇文赟有些狰狞地笑了一笑,天台宫的四下里回荡着鸡叫声,这也是宇文赟的娱乐之一,他命人在所有的亭台楼榭边都倒悬着活鸡,以听它们的惨叫声为乐,“天赐你死!杨丽华,看在你入宫多年的情分上,天赏给你一个最后的礼物,让你自己去选死法!”
杨坚点了点头道:“宇文宪,你安心上路吧,达步干夫人,我会迎到般若寺中,与明远师傅一起好好供养,若有欺心之言,杨坚天诛地灭。”
伽罗感到一种无法克制的鼻酸心疼,她扶住了极辉殿前的遮雨游廊,看着殿前的那几棵新栽的梨树,在月影里,这几树新开的梨花显得朦胧清丽。
想来想去,唯有随国公杨坚值得一交,他不但是自己的旧日同学,不但是五皇后之首的杨丽华的父亲,而且,他待自己一向宽和有礼,深有知己之感。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没有爱,没有尊严,没有安宁,有的只是毫无意义的尊号。哦,不,还有自己那个不足两岁、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女儿。
杨丽华收回了自己充满悲悯和温情的视线,不再去看宇文赟那张近乎疯狂的脸。
杨俊悲咽难言,哽咽半天才道:“娘的心,就仿佛包了盔甲、封了冰壳,冷若铁石,让儿子丝毫感受不到暖意。娘,人人都说你聪明仁恕,可你对自己的亲生儿女却如此绝情断意,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是爹和娘相爱情重,才有了我,可娘却狠心要我与心爱的女人断绝,要我永远失去千金公主,要我随意割断心中的情与义……娘,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混账,发现我沉沦,发现我无药可救,你别怪我,这一切,全是你逼的……”
“天元大皇帝陛下!”一脚踏进天德殿的门口,伽罗来不及细细打量宇文赟和他身边环绕的那些年轻嫔妃、涂脂抹粉的女装少年,便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她的神色和语音都是那么沉着,让宇文赟一时间觉得心神安宁。
杨丽华的身体微微趔趄了一下,在天德殿朱红色的雕花木门前,她紧紧握着侍女的胳臂,头也不回地答道:“一切……权在陛下。”
经常责打宫人的他,今天还是第一次杖责杨丽华。
后宫里的女人已经数不过来了,宇文赟却意犹未足,下旨命令所有官员的女儿都不得随意出嫁,必须先经他挑过之后,才能许配人家。
听说杨坚对她言必听计必从,而且杨坚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都与她不无关系。
不,伽罗不能让自己一世的苦心毁在女儿那不肯低头的姿势中,伽罗只觉得杨丽华清高得毫无理由——她怎么敢拿父亲的前途和全家人的性命为她陪葬?
宇文宪是个极为聪明能干、也极为谨慎小心的人,曾为武帝立下灭齐、破洛阳城之功,功高如此,谋深如此,又身为帝裔皇叔,却要无辜受戮,高颎心底其实很为他不平。
样貌清秀端庄、以学识渊博著称的郑译,知道自己并非什么正人君子,出身普通官员家庭的他,渴望权势和富贵。
伽罗长跪在地,头也不敢抬起地啜泣道:“陛下,杨皇后本是臣妾的爱女,自归宇文氏,于今已有八年,多亏陛下深恩眷爱,她才得以成了总领六宫的天元大皇后。臣妾与杨皇后虽分离已久,但每次入宫觇视时,都听杨皇后感叹说,陛下待她,实有高天罔极之情,她无以回报陛下,唯有诚惶诚恐,搜求天下名媛,充实后廷,以报皇恩……”
“宇文宪,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宇文赟怪笑着坐上丹墀上的座椅,俯身问道,“朕任命你为太师,你居然抗旨不遵,三公之位,尚且不能如你所愿,莫非你想杀了朕,来个兄终弟及,当大周皇帝不成?”
刚刚被册封为天元大皇后的杨丽华,只觉得自己早已心如槁木。
“突厥遗风,父妾子娶,千金公主与佗钵可汗已有婚约,虽然佗钵可汗突发病故,我们大周也该守约嫁女,将公主嫁给佗钵可汗的继位者沙钵略可汗,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爹上本奏章有什么错?”独孤伽罗斥责道,“自古男女嫁娶,要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你与千金公主的私情,本来就上不得台面,怎敢拿来威胁母亲?”
相比之下,青梅竹马算什么,情根深种又算什么,不门当户对而错结的姻缘,甚至会埋伏杀机。
伽罗虽然年纪大了,但仍能看出来是个北朝罕见的美女,她不仅有着鲜卑女子的鲜明五官,而且有着寻常女子罕见的书卷气。
一生狂热追逐女色的宇文赟,身后将要留下一个幼小的太子和五位皇后。
在宇文赟看来,杨丽华纯粹是自求死所,她从不懂得迎合他,若不是因为有一份结发夫妻之情,他早已将貌若天人的尉迟炽繁扶上天元大皇后的位置。
在她抬脸的瞬间,宇文赟已自有些心软了。
杨丽华却似乎根本不想领他的这份情,她不顾宇文赟眼中的期待,虚弱地直起身体,叩了一个头,便无言地起身离去。
但这宁静转瞬即灭,宇文赟看着自己浑身披满的四采金绣天子绶带,看见自己通天冠上悬挂着的金附蝉,不禁狂笑了起来,他已经是“天元大皇帝”了,是下管八极九野、万方四裔的天帝!
计较享受的宇文赟,为此今晨面责杨丽华,没想到杨丽华却平静地回答说,她是母仪天下的六宫领袖,如果宫女们有无礼失德的言行,那是她的过失,如果说仅因更衣宫女相貌不佳来责备皇后,那是皇上有失仁厚,这也绝非她应该管束的事情。
她的唇角已经在行刑时咬破了,细珍珠大小的血珠,一粒粒地渗下来,落在她血迹斑斑的卷草花纹贴边宽袖上。
郑译有些不解:“这是何故?夫人,杨皇后此刻浑身杖伤、心情沉痛,夫人是她最亲近的人,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连武帝临终,宇文宪还特地去单独面圣,要武帝不能任杨坚当顾命大臣,更要防杨家外戚趁机把持朝纲。
伽罗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一边缠着额头的伤,一边被心底难以抑制的悲愤浸染得潸然泪下,怎么,自己竟然成了宇文赟宴上佐酒的歌女?从小生长公侯之家的她,还不曾受过这种屈辱。
他是宇文赟从东宫带出来的老属官,与御正下大夫刘昉二人,并为宇文赟的心腹亲信,自宇文赟即位以来,郑译的权势如日中天,外官们的去留废立,都是郑译一言而决,宇文赟平时也十分听得进去他的意见。
长到这么大年纪,她从没向任何人施过这样隆重的礼节。
郑译有些关切地看着她。
杨坚与宇文宪在太学曾为同学,念着同窗之旧,他也曾想要向宇文赟说情,搭救宇文宪的性命,可一想到宇文宪多次在宇文护、宇文邕面前说自己有帝王之相,欲除去自己,他求情的话便不想说出口了。
尉迟炽繁的后背和腿上,同样有着深入肌理的杖痕。喜怒无常的宇文赟,高兴起来,会给她的祖父尉迟迥不断加官晋爵;不高兴起来,为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也会将她打得死去活来。
宇文宪盯着高颎,长叹一声道:“高昭玄,多少年来,本王自问对你不薄,可想不到你还是投诚杨坚,效力于叛臣。我死不妨,只怕这大周的江山,从此不再属于宇文家。”
宇文宪叹道:“先帝对皇上望之深而责之切,又性同武夫,常以棍棒训子,老臣背后多次劝说,可先帝却说,太子将受国器,不以严训,难以成人,老臣也以为,太子平时所为,多有不合情理之处,受点教训,未必不是好事。”
见宇文赟迟疑未答,伽罗一咬牙,重重地在门前地砖上叩了几个头,天德殿的地砖都是实心砖头,平常叩起来十分沉闷,可是此刻,满殿的歌女嫔妃、女装少年都听见了伽罗沉重而清脆的叩头声。
为了固权,他和刘昉一直打算结交一门显赫的外戚。
长方面孔、肤色白皙的宇文赟陡然推开怀中紧拥着的尉迟炽繁,原本还算得上清秀的眉眼扭曲成一团,咆哮着叫道:“再打,行天杖!”
他是个疯子,她的丈夫、北朝的天子是个疯子!是个比南梁萧家、北齐高家的亡国之君还要昏乱的疯子!
只是,在此之前,她还不能够行差踏错。
宇文宪望着面前三位熟悉的大臣,他深知杨坚不会为他说话,以杨坚的国丈身份和军中势力,倘若他真想回护自己,或者自己还可以苟延残喘几天,可是,这样谨小慎微的人生,宇文宪也实在过得厌倦了,再忠诚不二、再小心翼翼也没有用,他过人的才华便如惊人的锋芒般,令宇文邕、宇文赟在龙椅上坐立不安。
杨丽华抚摸着肩背上仍在流血的杖痕,再次骄傲地昂起头来,单手撑住“天台”天德殿的深红地毡,轻轻将上身那件已经被紫檀木杖打成碎片的绣腰襦拉拢,一只一只地束好豆绿色的蝶型衿带,虽然手指微颤,但她的动作仍然不失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