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日头很暖的时候
或许该再从容一点的,他整了整刚下火车,有了褶皱的上衣。自从有个妻子后,他的衣服一向是整洁笔挺的。
小护士把小山扶了起来,她个子小,但是力气很大,温和地把手放在唇间,作出嘘声,告诉盖云:“警官,唐警官需要安静,我一会儿把药和水送来。”
那个无所不能的被他们创作出来的天才部长已经成了万恶的罪首,被唾弃至深的对象,小山深知积重难返,亦不再辩解。
他四面楚歌,被人围剿,连恩师都想要了他的命。
小护士笑了,像清澈的泉水:“所以你也是有几条命的猫吗?”
小山好像从没有变过。二十岁是极端沉默克制的样子,二十七八岁依旧是这副样子。盖云在想,这个孩子,更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有没有看着天的天真悠闲的时候,又有没有因为恶作剧得逞而咧开嘴、笑得露出豁牙的顽童模样。那样的小山会不会更可爱?
“我见过他许多回了。”小护士笑着告诉盖云,接下来,她又去拉开窗帘:“今天太阳很好。”
无论如何,豆沙更需要的是自己这样干净的父亲。阿润恶从胆边生,准备取代那个属于豆沙的真正的父亲。
盖云决定先去见小山。
阿润觉得自己的渺小很难担负起如嫩芽一样的生命,但是豆沙是他的宿命,是玄妙的或者不玄妙的理论中最重要的证据。
盖云此时惨淡,好像被谁死死攥着心脏。
十二月的树光秃秃的,枯枝朝外延展着,这是绽放时候的姿态,可是已经没有了汁液清新的活色生香,在萧瑟的冬日,横亘的枝节绷紧得可笑。
1988年,国外亦出现几起与国内相似的教唆杀人案,死亡的都是青壮年家庭。不止盖云捕捉到了这个讯息,相信许多敏感的警界高层也都看到了。
他在豆沙面前从来都是严父,就怕过于外露的慈爱令豆沙心生不舍。这个孩子,还要不要还给她的亲人呢?阿润在睡不着的深夜都会反复思索,可是最近反而下定了决心。
盖云用手遮掩着阳光,却突然想起,这家医院列位众多的牌匾中,还有一块叫做“省级戒断康复中心”。
他既然拥有了这个孩子,当然要想她的出路。一条不一样的、至少应该和颠肺流离这样扎眼的词汇不相干的路。
她不允许父亲说错,在这个幼小的孩子心中,父亲的爱超越一切,不会有错。
“媳妇儿生了?”好事的同事和他玩笑。
小山手指微微动了动,温柔漂亮的护士刚巧走进来量体温,看到了盖云:“你是他的朋友?你也是警察吗?”
白帝生性极度多疑且狡猾,在很多时候,他多智近妖,除了第三指挥部侯起令他吃了一次大亏,但是以后效来观,那时警方只是被一时的胜利麻痹了。
盖云从没想到,和小山重逢,是在此情此景之中。
“去!!!”盖云三步并做两步,笑意盈盈。
小山已经不知这时,该信任谁了。
接着,就是唐小山失踪的消息。
第三指挥部卧薪藏胆,全员潜伏多年,因此之后盖云再也不曾接到过来自小山的信函或者明信片。小山不善言辞,说话亦严谨无情,其实他的信函没什么看头,但是小山却是个守信的人,每到一处,都会给盖云寄出画有当地标志性建筑的明信片,据说他每次买一打,每位老师送一张。明信片上只有两字:“安。山。”虽然令人啼笑皆非,但自从白帝出现之后,这些寡淡的明信片却再没有出现过。
豆沙什么也没有抱怨,只是哭着从冰冷的病床上伸出了双手:“你抱抱我。”
盖云拖着行李和公文包,辛辛苦苦一路转乘过火车、客运汽车、公交,看到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小山,那些准备的笑或喜爱都一时冻结在嘴巴上。
他迫不及待打开了来自某省的秘电,起初是激动、喜悦,之后表情却变得惨淡。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读了几遍秘电。
盖云吃早饭时,照例拿起报纸,馒头上抹了点腐乳,又夹了一点涪陵榨菜,往嘴里放着,白色桌台的对面,小舅子则是面包煎蛋配咖啡。
他委托萧山警局给盖云发电报,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位沉稳善良的老友。
小山出现了。
“你来了。”小山闭着眼睛,却是清醒的。他只是很累,累到连睁开眼都费力。
豆沙软软的小脸贴在阿润身上,不知为何而愤怒,可是孩子愤怒又难过地哭着:“才不是阿润的错。有怪物,圣伦伦有怪物!你不许说自己!”
盖云握住他的手,这位警官经常是大嗓门的,这会儿却小心翼翼地说话,仿佛小山是个纸人一般:“怎么就成这样了?”
盖云愣愣地:“不需要输液或者手术什么的吗?抱歉,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状况非常不好。”
盖云看着小山,怔了许久,才突然间了悟,愤怒起来:“你……他们批准了?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是你?不该是你!”
1994年春,这年是双春,开春早。
小舅子看不起大老粗一样的盖云,自然对这样老土的吃法嗤笑。连盖云喝稀饭发出声音都要怪笑一番。盖云爱屋及乌,忍了忍,大手才没握成铁拳,反而僵硬地笑着,在小舅子头上拍了拍,点头颔首道:“我先走。你跟着你姐,好好实习,不要小看辅警,并不简单。”
阿润安静地抱着豆沙,许久,才放开这个孩子:“可以了,豆沙。我告诉过你,不要过长时间哭泣,即使是爸爸死了,情绪也要立刻得到控制,才可以,不是吗?即使已经没有我的你,要想的也应该是,如何立刻保住自己的性命吧。”
阿润说完之后,瞬间做了决定,转院。
小山打了个哈欠,疲倦开口:“不是我又凭什么是别人?你来了就好。我熬了一夜,现在该睡了。”
等到见到他,要调侃些什么呢,如果还是那副死样子,是不是揉乱他的脑袋,逗逗他?
一直到今日。
他抱起豆沙,在私立医院工作人员慌着神去抢的时候,威慑性地看了众人一眼,尤其是愕然的园长,然后用西装外套裹着女儿,朝医院外的甬道走去。
他笑着看着加密的电报,以为那些因去各地办案而采买的风景明信片很快就会有规律地寄到他手中时,但是之后,他亦没有收到过。
他说,不要忘了,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盖云到了单位,见人就笑,部里人都纳罕。
豆沙苏醒,缓缓睁开了眼,她看着阿润,眼中是完全的欣喜,可是瞬间又变得委屈,眼泪涌了出来,滴到了圆圆的小耳朵上。孩子总是看到最亲近的人才敢流露出平时不敢流露的情绪。
遭受悲惨命运,在襁褓中死去的孩子。
附近最近的公立医院在三公里左右。
盖云疑惑:“小山得了什么病?”
被子上全是汗水,潮湿黏腻。
阳光投射到男人浓密而漂亮的眉毛上,小山努力地翻了个身,努力地靠近着床的另一端,汲取着阳光。
小舅子从海外留学回来,读了一所不知名大学,和洋妞们黏黏糊糊混了四年,浑浑噩噩回国,浑浑噩噩地蹲家,自以为是地活着,厚着脸皮啃老。因为父母的宠溺和偏爱,盖云夫人忍无可忍,把他带回自己单位实习,也因此在盖云眼皮底下活动的时间愈来愈频繁。
严打之后,国内所有的社团全部衰落,白帮却横空出世。
真正的白帝还在幕后活得好好的。
在s市萧山下辖的某处疗养院。
他惦念这位小友。
到达公立医院,阿润简要说明豆沙状况,并且捐赠血液。医生对待孩子很细心,其实他即使不温柔阿润也没觉得如何,只要是真心救助豆沙,就够了。
日头很暖的时候,真适合睡觉。
不是因为失眠,而是只能苦熬。别无选择。
阿润年近三旬,这些年也明白,越是在意,愈要冷静。意外总与不智同行。她抱着豆沙,探了鼻息,豆沙鼻息还算平稳,但是贫血症状严重,脸色不复平时的红润。
妻子确实怀孕,但距离产期还有时日。
盖云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这位处长出了名的脸黑,除了结婚那天脸红了,其他时候都是不苟言笑的,鲜少如今日,可见是有了什么喜事。
盖云一愣,这是什么话?小护士却努努唇,指着小山:“他就是这样的猫啊。”
阿润看着熟睡的豆沙,紧蹙的小小眉头渐渐松开,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残忍。园长的话已经充分暴露了她对豆沙情况的了解。之前因为豆沙的身份特殊,阿润兵行险着,悄无声息让豆沙在奎因集团旗下的幼儿园入学,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完全蒙骗了那些人。毕竟在所有人的认知中,这个孩子早该是死人了。
护士把小山脚边的被子取走,递到盖云手中,依旧温柔地看着他。
阿润沉默地俯身,双臂狠狠地、用力地抱着这个孩子:“是我害了你,是我自以为是。”
阿润的心像被针密密地扎着,但是他还是端正地坐直身子,不敢有丝毫懈怠。豆沙看到平时的爸爸,才会更安心吧。
盖云没有再在意小舅子的表情,大阔步离开玄关,他现在急切要去部里,因为两年前宣告失踪的唐小山似乎有了音讯。
1992年初,盖云休完春假,回到部里工作的第一天,收到了令人振奋的消息。据说,第三指挥部把白帮白帝击毙了。
他们逮捕的白帝只是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