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或雪或尘辨善恶
譬如此时,聪明如豆沙,察觉到他的心情,笑着劝慰道:“我请你吃红烧鸡腿,莫哭莫哭。下辈子投个好胎,又高又帅。”
冯琬咬着指甲点头。她说:“所以,老爹,你除了我的那几个师兄,还收过谁?”
冯琬把小山的履历查了个底朝天,却也没看出什么花来。走火入魔了好几天,巴巴地给她师父打了个电话:“老爹,你说,除了我那群师兄,谁还会喊我师妹呢?您听说过傅梨湘吗?”
可豆沙就是喜欢,虽然不好意思,但是看到了总还想逛逛。
小山觉得心脏有点不易察觉的难受,微微蹙眉,似乎并不大想忍受,低下头去,摸索口袋,把最后一支烟取了出来。
哥哥出现了,穿着一身警服,一跃翻过学校的围栏,带着她,穿梭在寒天雪地的人间小排档中,施舍了她这个小乞丐,即使快饿死了依旧胖得像猪一样的小乞丐,一碗热汤面。
小山拍拍身上的雪,推起靠在一旁的自行车:“真慢。老头子给你找的这个工作看来不怎么好啊。”
小山抬起手,看了表,已经七点多钟,就告辞了。
他戴着眼镜,他扮作老师,可是分明还和那天一样,一样的好看。
“叫哥哥。”
穿着白色毛衣和时兴的健美裤的长辫子姑娘以及一个瘦瘦低低的青年。
豆沙吃着红薯,点了点头:“大家都知道,可却说张丽大姐解脱了。她丈夫虽然在外面名声不错,但是待张大姐和她的两个孩子都不大好,听我们厂一个老大姐说,张强小的时候,她这个后夫从不肯让他进门。照老大姐的说法,张强妹妹倒是跟着张大姐和那个后父长大的。”
“以后不许了,以后任何时候只能叫哥哥。”
过了许久,豆沙才强打起精神问小山:“哥哥,你这次究竟在侦破什么案件?”
“嘶……”豆沙辫子一疼,懵懂着转头,却看到,纺织厂门前,靠在红砖堆雪的墙上的哥哥。他扯着她的长辫子,头上满是雪,却拉下眼睑,做了个鬼脸。
豆沙在灯泡下低头认真地挑着,小山就站着不远处静静等她。灯下的姑娘脸毛绒绒的像颗小白桃,认真而干净的模样那么好看,旁人都能看到的好看。
漂亮姑娘正是小豆沙。青年则是秦裳哥哥,名叫张强。豆沙也在棉纺四厂上班,张丽张强母子都是她的同事。
还没等豆沙答话,又自言自语:“唐老师又高又帅,哪有女孩不喜欢的呢。”
她又想到什么,好奇道:“对了,哥哥,你为什么说张强的妹妹也是张强阿婆抚养的?我们打菜回来的时候,刚好听到了,我瞧张强也是一惊的模样。”
她突然想起那本笔记上的一段话:“灯下观雪,势大之时,雪花咄咄飞来,瞧起来更像灰的尘,哪有白的干净的样子。就像正邪,你睁着眼,可哪儿瞧得清楚。”
豆沙拿着饭卡和张强一起打饭,一边走一边担心地看着小山,差点撞上推着垃圾滚轮车的食堂大妈。
他只要不瞎,就看得明白那样的好看。更何况,他的眼睛比旁人的还要敏锐。
他为人聪明要强,处处争先,嘴上又不饶人,在厂子里面,大家都不大喜欢跟他玩儿,可是豆沙不知怎的,一直待他很宽厚周全。
姑娘缓缓抻开双手,放在头顶上,似在舒缓疲惫,可是迎着阳光的小模样让人看着都暗生欢喜。
豆沙跟在小山的身旁,笑着歪头看他:“你在等我呀,小山。”
青年转了身。
仿佛是夫妻,可却同谁家的夫妻都不一样。仿佛是亲人,可又同叔叔、爸爸、的感情全然不同。仿佛是兄妹,但与威英帮的兄弟们差别都很大。
“大哥!”秦裳喊了一句。
秦裳诧异,愣了好一会儿,还没接上话,张丽等人也端着满当当的饭菜过来了。
“可是现在没有人,可以叫小山。”
正走着,却被前头的两人吸引。
“看到的。从车间到饭堂,丈量起来,一步八十厘米,750步,600米的距离,张丽与十一个人打过招呼。一位女车间主任,一位副厂长,六个普通工人,三个文书。与车间主任关系最近,玩笑尺度颇大,指着我笑话说张丽找了小男朋友,张丽与她笑着对骂,二人不恼;副厂长点头之交,颔首时指了指张丽松开的鞋带,匆匆而去,虽然人前不大说话但知道交情不浅;六名工人,三人借过她钱,笑谈马上就还,张丽点头,十分和气,另外几个工人同文书跟她泛泛之交,但都愿意同她打声招呼。我从小到大,见过不少人,这个女人人缘上佳。”
小山望着漫天雪,淡淡回答:“张丽性格开朗,脾气圆融,个性却很刚强,态度鲜明。一是恨丈夫,二是疼子女。可张丽的两个孩子没有她丝毫的性格特点,这是不合理的。每个孩子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抚养它的人和环境的阴影和痕迹,搞刑侦的称之为固定特素,并非朝夕可改。秦裳对张丽生疏客气,对张强却很亲近,兄妹二人性格又趋于同样的敏感警惕,与其说秦裳是跟着张丽长大的,我认为秦裳和张强在一起长大,被同一个人抚养的可能性更大。这个人一定精力不足暮气沉沉,或是老人,且性格阴郁,与秦裳口中的阿婆一致。”
“他们的继父被人杀死了,这件事,你知道吗?”小山看到路边有烤红薯的摊贩,拿出一角钱,给豆沙买了个红心的,蜜从裂皮处流出,又凝固在红褐色的表皮上,一块烤红薯,是冬天最香的滋味。红心尤其好吃,吸一口,仿佛一团蜜都入了肚子,暖烘烘的。
张强个头约有一米六出头,比豆沙还低些。他为人有些自卑,二十五六岁依旧没有处对象,平时对豆沙有些好感,但也自知配不上,所以只当朋友看待。今天看到豆沙颇为在乎小山,便带了微微的醋意。
张强性格像个姑娘,人也细致,撇嘴问豆沙:“你认得唐老师?”
“你是我的丈夫……”豆沙声音很小,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白兔。她能感觉到哥哥对她的距离感,一直都有,最近一年更明显了的疏离。
秦裳看到哥哥,苍白阴郁的脸上带了点快乐的红晕。
她和张强打交道较多,二人关系不错。张强去豆沙处报过账后,二人便一起去食堂。
小山推着车,仿佛没注意到豆沙的失落,也或者早已留心,但是只是径直走着,没有任何回应。
这厢秦裳看唐老师可亲,缓缓答了:“爸爸其实是我们的继父。我……周岁的时候,亲生父亲就去世了。妈妈改嫁过来的时候,哥哥已经大了,本来跟着爸爸的姓,但又怕继父介意,就随了妈妈的姓,交给阿婆养,我还小,跟了继父的姓。”
张强待这个孩子却并不怎么好,面色冷淡地点了点头。秦裳旋即有些木然地转过目光。
宋万里心中暗叹她痴,答得很含糊:“唔,兴许有几个学过几天的,全国的法医都想拜过来,你知道你老爹我又随和,都会指导一下的。不要想太多,专心工作吧。”
“张强,你妹来啦?”长辫子姑娘转过身,一笑,在光影下美得像一副灿烂的油画。她看到了小山,怔了一下,小山却把手指轻轻放在了唇上,摇了摇头。
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一直都知道。可唐小山吝啬极了,葛朗台也要下拜为师,他从不肯给。
1991年,国家发展已经渐渐好了,有些外国文具的样式和模版也到了国内来,因此好看的小东西越来越多。诸如小橡皮,虽不实用,但却有许多模样,有西瓜瓤的,还有草莓、橘子瓣的,看起来颇是可爱。
一行人到了食堂,张妈妈去打菜,小山迷糊地问秦裳:“怎么你姓秦,你哥哥姓张?”
她坐在公大北门外隐藏在树丛中的围栏下,低头认真啃着一只在垃圾箱翻了很久才找到的烂苹果。
在雪中漫步,在围巾中呼哧呼哧喘着气,却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年少的却胖乎乎的身影。
豆沙下了夜班,九点。
许多年前,认识哥哥的那天,也是下着大雪的那一天,她在昌平流浪了许久,像条无人看管的野狗。
他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推了一路,深深浅浅的步子中,雪迷了眼睛,迎着路灯,那个人的背影那么温暖,却再也没有抬起头,同她说起过什么了。
“那么,张大姐撒谎的理由是什么呢?有没有照顾一个孩子,邻居一问就知。”豆沙咬着红薯,点点头,二人路过一个小学,门口卖文具的小店还扯着灯泡,光明煌煌。豆沙有个小兴趣,喜欢逛文具店,收集各式各样的文具,如漂亮笔记本、香喷喷的笺册、二十四色或四十八色的彩笔之类,每天在单位记账的本子都是花里胡哨的,办公室主任都笑,说买些好看衣裳也扮扮俏,买这些倒是图啥?
小山却像是与世隔绝了,跟在张丽母女身后,像只在夜空的森林中默默审视的猫头鹰。
豆沙买完橡皮,就觉得哥哥待她更疏远了些。
豆沙裹上围巾,戴上了红色的毛线手套。
豆沙看着雪,把鼻子嘴巴裹在围巾中,呼哧呼哧喘着气,天地间,仿佛除了雪的味道,就剩下呼吸的声音。
是个模样十分纤细的青年,和秦裳五官有五分相似,气质也相近。
她一直知道他去三十三中当卧底老师,但却没有想到同张强一家有关系。
第二所所长宋万里笑了。他说:“第三特殊刑事傅梨湘谁不知道?只是那是化名,是机密。喊你师妹的人多了去了,既然专门拎出来说这个事儿,一定代表他跟你出于同个师门。”
张丽为人随和,虽然两个孩子性情都有些孤拐,但不影响张强和豆沙插科打诨,张丽给小山和几个孩子夹菜,大家拉拉家常,讲讲笑话,看起来宾主尽欢。
1991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刚熄了炉火,合上小铁片,掀开办公室的棉帘子,就发现外面落了雪。
老爹其实有点心虚。儿子和小徒弟一个个喊打喊杀喊嫁傅梨湘,殊不知傅梨湘曾在师门跟他秘密学习过那么多年,宋万里每年都会去北京出差一段时间,只是为了教导当时还在读大学的傅梨湘。可是组织三令五申交待过,为了梨湘的安全,不能泄露出去半个字,老爹也觉得蛮为难。
小山听到这个,笑了:“你嘛,一定也是跟着你阿婆长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