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堂书舍
“这个……”伙计有些为难。
谭铃音拍着胸脯点了头。
伙计却不接银子，而是看向谭铃音，“铃音姐，这位公子想找妙妙生，你……你知道妙妙生现在在哪里吗？”
被称作铃音的姑娘本姓谭，今年一十九岁。谭铃音头也不抬，认真把西瓜里的汁水舀出来喝掉，接着答道，“不见。”
唐天远赖着不想走，“我的书还没拿。”
正说着，那伙计已经找齐了他要的书，抱到柜台上一本一本点，“《春-宫大观》画册一本；《绣像版风流武则天》一本；《闺中秘闻录》一本；《龙阳秘史》……”
谭铃音站在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愧是写小说的，铃音姐编故事的本领就是高强啊！”小庄叹服道。
“你要去铜陵？”唐阁老惊讶地问。
“放心，我有分寸。”
“笨！”谭铃音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我专门找人打听过了，这位县太爷被抄家的时候，抄出来的都是白银，黄金只有区区百两不到。他作为私采黄金的主谋或者协犯，怎么可能不自己留点？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谭铃音从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一颗黄豆粒大小的东西，摊开手掌给他们看。
“他把金子藏起来了？”小庄抢答道。
另一个伙计笑道，“铃音姐一直这样宠辱不惊，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懂归不懂。伙计走到门口，对着外面猛拍门的书生说道，“妙妙生从不见宾客的，公子您就不要为难我们了。说句不中听的，您这样死缠烂打，她老人家怕是更加不喜。”
这种话谭铃音都快听吐了，“我又不是没见过钱，”她在荷包里翻了翻，翻出一串铜板，“这些钱你拿去买顶新帽子吧。”
唐天远假惺惺说道，“我十分仰慕他，神交已久，这次路过贵地，想见他一面，了却一桩心愿。”说着，又摸出一块金子。
唐天远心想，他要打听事情，总要买些人家的东西方好。于是看也不看，手往单子的前半页一划拉，“这些一样来一本吧。”
唐天远除了冠，洗了脸，心情未见好转。他在京城里混，哪一个见到他不是客客气气的，被人兜头扣瓜皮，他还是生平头一次遇到。再看看罪魁祸首，一个可以随便往人头上扣瓜皮的姑娘，必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看到她笑咪嘻嘻凑上前，唐天远冷哼一声，不理她。
那人终于动了。他抬起胳膊，像是脱帽子一样，把大瓜皮摘下来。然后，他抱着瓜皮，顶着一脸红色汁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三人。
小庄惊道，“你是说有人私采金矿？这可是重罪，搞不好会杀头的！”金矿一旦被发现，将由户部派人来开采冶炼，连地方官府都不能插手。
谭铃音反应过来自己扣错了人，连忙脸上堆笑来道歉。三人把唐天远迎进书店，两个伙计打来了水，请唐天远先洗了脸。
唐天远扶着额，无奈地摇了摇头。榜眼兄的话有道理，其实不管这传言是真是假，只要想看的人多，书好卖，以妙妙生那点节操，大概会义无反顾地写吧。本来就是个喜欢搞断袖的变态，写起这种书来必然是信手拈来。
“黄金。”
“也对，可到底是谁有本事和胆量私采金矿？”
小方不以为意，“那又怎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一个伙计凑上来，说道，“铃音姐，他既然如此仰慕你，你不如就见他一见？”
另一个伙计端来一杯茶，唐天远道了谢，说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小庄和小方都听得有些头晕，“按照你的说法，县太爷搀和私采金矿，可这关我们什么事？”
使唐天远忍无可忍的是一个传言。
铃音指着自己的眼睛，“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双眼睛不能看远处，看两丈开外的人都是面目模糊的，英俊不英俊与我何干。”
伙计在一旁忙解释，“公子莫要见怪，铃音姐的眼神不太好使，只能看近处的东西。”
命案查不出，还借此机会封山，若说官府不知情，傻子也不会信。而且，本县前任县令不久前因贪赃枉法被弹劾，已经抓了起来。这样的案子一般是交由京城的刑部来审讯的，可惜的是这个罪官在被押往京城的途中意外死亡。
小庄和小方连忙问是什么计划。
可是只停了一会儿，便又响了起来。
这倒不难，古堂书舍在池州府铜陵县，总归是能找到的。
“你可知道妙妙生在哪里？”
也就是说，想要找妙妙生，先找古堂书舍。
谭铃音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整天被一群姑娘追着调戏，已经让唐天远很不适应了，要是再加上一群断袖……那画面实在凄惨，他不敢想。
总之她是打定主意要混进县衙了，就是不知道新县令什么时候到，会是个什么路数。
“你这人烦不烦，都说了妙妙生从不见人！这次只是给你个教训，若是再敢纠缠，定要你好看！”谭铃音拔高声音，怒斥道。
唐天远很上道地掏了一块银子给他。
唐天远默默地看着那串寒酸的铜板。他真不想搭理这姑娘。
“贵店的迎客方式很特别，”他把瓜皮扔在地上，咬牙，“不愧是妙妙生出书的地方。”
室内众人都有些烦躁。遇到这样执着如狗皮膏药的，他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书店内，一个姑娘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半个西瓜。她正在用小铜勺挖西瓜吃。西瓜已经被她吃下许多，只剩下半球形的外壳，像个绿色的瓢。
唐天远落荒而逃。
铜陵距京城近两千里，骑最快的马也要三四天。唐天远向上官请了一个月的假，跟家人说自己想要出门游历。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真实目的，可惜他的小厮嘴巴快，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谭铃音摸了摸鼻子，眼神乱飘。
唐阁老也不揭穿他，只说道，“去吧，你也是时候历练历练了。”
“听说了么，妙妙生要写龙阳小说了！”一大早，榜眼兄就丢出这个消息，炸得唐天远一阵头晕。
“不管是谁，都和官府脱不开干系。”谭铃音答道。
“第一，大量的黄金兑换白银，必然会留下痕迹，容易被查；第二，一两黄金价值等于十两白银，同样重量的白银比之于黄金，块头大上将近一倍……你说，若是想藏富，到底黄金好藏还是白银好藏？”
两个伙计劝不住，只好搬出老板来，“铃音姐，这件事你与老板商量了吗？”这间书店的老板是谭铃音的弟弟，只比她小一岁。
“铃音姐，你不喜欢这位公子吗？”小庄问道。
“可是他长得挺英俊的。”另一个伙计叫小方，跟着凑嘴说道。
伙计小心地捧上来一张单子，“公子您想买什么书？这些都是本店新上的。”
“这我不清楚，有说真的有说假的。总之有人想看，希望妙妙生写，这肯定是真的。”榜眼兄说到这里终于憋不住了，捂着嘴巴嘿嘿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激动地捶桌子。
谭铃音点了点头，“确切地说，这是金矿。这颗矿石是在天目山上找到的。”
“聪明！”
小方提出质疑，“若是他把黄金都兑换成白银了呢？”
不行，一定要阻止妙妙生。
“这是……金子？”从光泽来看，的确像是金子，但不是纯金，表面粗糙含有不少杂质。
一个伙计看着眼前人的身姿，惊疑不定，“才一会儿工夫，你就长这么高了？”
门外之人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呆立当场，一动不动。他头上顶着大瓜皮，看不到脸，手依然举着，保持敲门的姿势。
两个伙计突然把门打开，谭铃音看也不看，举着瓜皮兜头向门口的人扣下去。
更何况，被一个断袖意淫着写进龙阳小说里，这件事情本身就够使人如坐针毡了。
大概是由于心虚导致的错觉，唐天远总觉得他爹的眼神有些高深莫测。
从两三年前，天目山便时常有命案发生，官府破不了案，只好暂时封山。自此之后天目山上人迹断绝，少有人去。
谭铃音也十分不耐。她抱着瓜皮，给两个伙计使了眼色。三人十分默契的走到门前。
惊讶过后，唐天远很快恢复淡定。他坐在自己的公位上，平静地问了一句，“真的？”
伙计把这些书包好了递给他，唐天远放下钱，书却没有接，“你们留着吧。”
说曹操曹操到，此人正是书店老板、谭铃音的弟弟，谭清辰。
“不知道，其实我有一个计划。”
谭铃音看到谭清辰，便把这件事拿出来现商量了。
咚咚咚！这回改拍为敲了。
谭清辰听罢，皱眉摇了摇头，提笔在纸上写道：水深，勿去。
拍门声果然停了。
池州，铜陵县。
可是没办法，好像只有她知道妙妙生的行踪。唐天远刚要再诚恳地剖白一番，却被姑娘打断了，“仰慕他的人很多，你的话我一定带到，见面就不必了。小庄，送客。”
谭清辰知道自己这姐姐的犟脾气，也就不再劝，只叮嘱她形势不妙时立刻撤退。
眼前这被袭击的人正是唐天远。他这几天快马加鞭南行两千里，刚到铜陵就来找这古堂书舍，却没想到被人以这样别出心裁的方式迎接。
谭铃音蹙眉摇了摇头，摸着下巴说道，“说实话，我总觉得遇上他我会倒霉。”
谭铃音刚要答话，门外恰好走进来一个人。身材颀长，一身半旧的青色道袍，头上未着冠，只戴着一块同色的方巾。打扮虽不显眼，长相却十分夺目，面如朗月，眉目清俊，嘴角习惯性地挂着温和的浅笑。
小庄应了一声，陪笑道，“公子，您请吧？”
紧邻县衙的是一个门脸。门前一株三四人合抱的大银杏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门上挂着一副牌匾，上书“古堂书舍”。匾额也不知是哪个高人所题，仿的是黄庭坚，但除了黄氏的凝练瘦劲之外，又含了一丝苏东坡的淳古，很有些看头。
伙计见到这样爽快的主顾，屁颠屁颠地去寻书了。
当然了，首先，他得把这个人找出来。
另一个伙计道，“怕不是同一个人吧？”
谭清辰自小有哑疾，不能发声。见过他的人无不为此惋惜，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
谭铃音听到此话，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笑得更甚。她的笑声清脆悦耳，真如铃音一般。
小方也是这个意思。
又是找妙妙生的！谭铃音有些头疼，这些人也真是，话本子而已，看了就看了，何必非要见一见本人。譬如下馆子，菜好吃，多吃几次便是，不一定要见厨师吧？
谭铃音眯着眼睛，脖子微微向前探，看着唐天远，赔笑。
谭铃音摇头感叹，“‘夏虫不可语冰。’”
谭铃音仰头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我的苦衷，你们不懂。”她这世外高人一样的表情摆得十分到位，只可惜嘴角沾的西瓜汁使这气质大大地打了折扣。
这动作，这表情，配上那猥琐得浑然天成的笑意，像是下一步就会扑上来调戏他一般。唐天远于这方面警惕性异常，他微微后退了一步，看着她，“你做什么？”
“别、别念了……”唐天远气焰顿收，小声阻止他。
这古堂书舍，本该是开门迎客的时间，现在却是大门紧闭。门口，一个身材瘦小的书生在锲而不舍地敲着门，一边说着，“列位行行好，就让我见一见妙妙生吧！”
虽然这妙妙生行事低调，使人摸不着脉，但唐天远很快发现了一点线索：妙妙生所有的书，都是在一个叫“古堂书舍”的地方印刷装订的。那么这个古堂书舍应该知道此人行踪。
幸好唐天远今日戴了冠，因此那西瓜汁只淋了帽子和脸，并未沾在头发上。
“公子请讲。”
小庄点点头，又问，“铃音姐，最近想写什么？”
唐天远更觉难堪，脸微微发热。他现在也解释不清了，谁能想到一个书店新上的书有至少一半是艳书啊，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书店……
榜眼兄同情地看着他，尽量压下嘴角每每要溢出的微笑。唐天远从他抽搐的面部表情中精准地捕捉到他的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死？一定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
唐天远有些心虚，“想去南边看看，不一定去哪里。”
“天目山不是闹鬼吗？”
“公子，妙妙生不见宾客的。”
“什么闹鬼，不过是装神弄鬼掩人耳目罢了，”谭铃音嗤笑，“想要私采金矿，自然不能使闲杂人等接近。”
“对头，”谭铃音打了个响指，总结道，“总之那死掉的县令把黄金藏起来，这些黄金抄家时未被找到，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她说完，兴奋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