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雷一鸣扭头咳嗽了一声，然后转向了她，微微有点喘：“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的年轻。如果有谁能把我变回你这个岁数，那无论他开出什么条件来，我都愿意接受。”
“我是主人，自然陪你。”
“我来就是为了闹你的，不闹我来干吗？”
满山红当初和雷一鸣睡了一觉，感觉不错，还想睡第二觉，哪知道这雷一鸣是个魔鬼一样的人物，一觉过后，就对她开了杀戒，这第二觉，也就始终没能睡成。
满山红向他下腹弹了一指头：“不行了？”
其实他本来也不能算是真睡，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他的状态介于养神与昏睡之间。几天前，他又吐了一次血，并且除了吐血之外，还添了新的花样，天天下午都要发一阵子低烧。低烧并没有给他增添额外的痛苦，当然也绝不舒服。
雷一鸣站了起来：“好，睡觉去。”
上床之后，她上下颠了颠，感觉这弹簧床垫挺舒服。转身从后方抱住了雷一鸣，她说道：“你这张床，有点像我家里的床，都够软的。”
满山红回头看了看窗户，见那半垂的窗帘正随了轻风缓缓地飘，这屋子要是还不透气的话，那就只好睡到野地里去了。这时雷一鸣已经趿拉着拖鞋站了起来，起身之后他定了定神，然后并没有出门去，而是直奔了窗户。他将窗扇彻底推开，探身向外，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
雷一鸣听了这话，倒是向她凑了凑，正色问道：“是吗？”
雷一鸣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着满山红。此刻他非常虚弱慵懒，情绪都无力再起伏，反倒有了沉静镇定的心思，去看一看面前的她。她有着绯红的鹅蛋脸，因为偏瘦，所以面颊并不软绵绵地圆，也有轮廓。眉眼有点剑眉星目的意思，鼻梁高而直，和她轮廓清晰的面孔很相配，和她窄窄的身条也很相配。
他急眼了，猛地向上一挺身：“好你个小婊子——”
补药还没进他的肚子，可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力量。把药瓶放回箱子里，他抬腿坐回到大床上，靠着枕头开始读信。
自从认清了他是个坏人之后，她的欲望愈发强烈。有张嘉田在，她不能真对他下死手，可要不了他整条命，要他半条命也行。
“好啊，来吧！”
“唉，想那么多干吗？先宰了再说。”
雷一鸣弯下腰去，伸手拿起几瓶药看了看，脸上有了笑意——他方才也对着满山红笑过几次，可那几次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笑得真诚。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打错，张嘉田顶得上他一个孝子贤孙。经了几次教训后，他发现自己单有钱是不够的，还得有人。张嘉田就是他的人。
雷一鸣闭了眼睛：“睡吧。”
“没了。”
“来不动了，睡吧。”
“他有事对我说？”
满山红迎着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道：“十九啦！”
所以他决定暂时顺其自然，等到打完仗了，或者是等到撑不住了，再说。
他的心思是复杂多变的，百转千回、环环相扣，时常会繁乱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叶春好能懂他，张嘉田不能，因为张嘉田做人做事都是粗枝大叶，理解不了他那细密幽深的精神世界。
雷一鸣也微微一笑：“你打扮成小子的模样，瞧着更小了，像个半大的孩子。”
凌晨时分，满山红忽然出手，把他狠狠地撕扯揉搓了一顿。他们二人之间的性别若是能调换一下，那么雷一鸣必定会在天亮之前失贞。夜是月黑风高夜，房内伸手不见五指，只听那弹簧床垫上扑通扑通响个不停。满山红骑在雷一鸣的肚子上，一边哧哧地笑，一边撕开了他的睡衣。雷一鸣猛地把她掀了下来，双手抓住了她的两个腕子，翻身把她摁在了床上。正要呵斥她几句，哪知道她一膝盖把他顶了开，并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仰面朝天地摁住了。雷一鸣头晕目眩地陷在床里，只觉天旋地转，哪里还有力气反抗。头皮忽然一痛，是满山红松开了他的腕子，改抓他的头发——一手抓了他的头发，一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啪”的一声，相当响亮。
满山红跟到他面前，背着手笑道：“告诉你也成，可你今晚儿得请我吃顿好的。”
雷一鸣说到做到，晚上当真在司令部里摆了丰盛的酒席，专门招待满山红一人。
抬手把满头短发向后一捋，他仰起头作了一番思考，随即下了床，围着满山红踱了几圈，然后用手中的信笺一打她的肩膀：“一路赶来，辛苦你了。”
雷一鸣真有了一点睡意，所以不再理她，同时也相信她不会对自己下毒手——下午他仔细观察过她了，她看他的时候，眼中有恶意、没杀气。
“那你说吧。”
雷一鸣皱着眉头笑了：“行，我身体再坏，睡觉总是能的。到了夜里，你不让我睡，我也要睡。”
片刻之后，房内传出了雷一鸣咬牙切齿的回答：“没事。”
满山红转身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之后对着雷一鸣一点头：“对！”
“他好着呢！”她大喇喇地回答：“天天闲着，家里外头一点愁事没有，他有什么不好的。”
现在，她的身份变了，形象变了，但是灵魂没有变。她不知道自己对雷一鸣怀有何种感情，她只知道自己对他有欲望——性的欲望、食的欲望、虐杀的欲望。
她这一路都是走得轻快，嘴角噙着一点戏谑的坏笑，然而在进了卧室之后，她看着床上的雷一鸣，那点笑意因为惊讶竟是消失了一瞬。
然后出乎她的意料，雷一鸣并没有追问，而是换了话题：“嘉田还好？”
雷一鸣的目光划过她乌黑的短发，划过她柔软的嘴唇，划过她端正的肩膀与薄薄的腰身。最后，他忽然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雷一鸣答道：“听你的。”
“你先睡吧，等你睡了，我好宰了你。”
箱子打开来，她蹲下去，先把张嘉田的亲笔信找出来递给了雷一鸣，又告诉他道：“这箱子里的药你随便吃，都是补药，吃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信不长，字又大，他几眼就看完了。原本这几天他因为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心境是很悲凉的，可是读完了这一封信后，他自觉着是受了关怀与爱，心满意足，竟是迅速振奋了起来。在这么短的一封信里，张嘉田还能挤出字来，劝他告老还乡，回家休养。雷一鸣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只是他不懂自己的心思。
雷一鸣重新背对了她：“等我把那一箱子药吃了，或许能行，也未可知。”然后他把毯子向上拉了拉：“躺下睡吧，我已经陪你睡了，你还闹什么？”
满山红向他一扬眉毛：“睡觉去？”
说完这话，他从枕头底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同时依然有些喘。他伸手掀开了身上的薄毯子，坐直了身体向下伸腿：“我在这屋子里透不过气，得出去走走。”
雷一鸣向后靠了回去，额头上亮晶晶的，是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虚汗：“我比你大二十岁，你十九，我三十九。我当初想过，要在三十九岁这年做一次四十整寿。现在看这个局势，兵荒马乱的，一刻太平都没有，怕是做不成了。”
张嘉田不是他的知音，他因此深感庆幸——万幸啊，张嘉田不懂他。
然后他在床边坐了下来，问道：“说说吧，嘉田到底让你找我干什么。”
雷一鸣扶着窗台直起了身：“掐也白掐，我和你闹不动了。”
雷一鸣一笑：“你舍不得。”
满山红觉得，他不像他了。
雷一鸣回头看看她，没说话，继续探身向外，吹那凉风。而满山红看他装聋作哑，就在他那屁股肉多的地方掐了一把：“问你话呢！别装傻啊！”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大模大样地走到床前，一弯腰放下了皮箱：“好家伙，你是真能睡，让我等了好几个钟头！”
满山红在会客室里喝了一壶茶，吃了两碟子点心。直到那副官进来召唤她了，她才一边拍着身上的点心渣子，一边起身拎起皮箱，随着那副官向内走过了两进院子，进了雷一鸣的卧室。
“你是客人，我当然要招待。”
此刻他躺在床上，听一名副官在自己耳边嘁嘁喳喳地作汇报。等到副官把一席话说完了，他问道：“她有没有说，见了我要干什么？”
雷一鸣并未对她留情，她也未见得爱上了雷一鸣，可她这人与众不同，素来是想要怎样便要怎样。她存了这“第二觉”的心思，便非要如愿以偿不可。如今雷一鸣洗漱更衣，上床躺了，留了一半的地方给她。她草草地收拾了一番，一掀毯子也上了床。
于是她在床上对他死缠烂打，当真要去了他半条命。
满山红不以为然地一耸肩膀：“听你刚才那句话，我还以为你已经七老八十了。”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你都不行了，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得陪我。”
满山红也毫不客气，坐在席上大吃二喝，只是不见肚腹隆起，也不知道那些饭菜都被她吃到了哪里去。最后心满意足地拿起餐巾抹抹嘴，当着旁边当差的副官和勤务兵，她问雷一鸣：“吃饱了，接下来干什么？”
卧室宽敞洁净，窗户半开着，浅色窗帘半垂着，有种窗明几净的清爽。雷一鸣在大床上半躺半坐，两鬓剃得很短，那个一贯是油黑锃亮一丝不乱的脑袋，如今夹着丝丝白发，已经变成了灰色。扭过头望着门口的满山红，他坐得很端正，从腰往下盖了一条薄毯子，毯子下面的两条腿也是摆得整整齐齐。
她十五岁那年开始杀人——杀人、杀动物、杀一切生灵。不是杀到了一定的程度，她也没有资格在石砾子山扬名立万，做大当家。
“陪吃不行，还得陪睡。”
“你还没有那么老吧？”
雷一鸣笑了一声，转身走向了大床：“不行了。”
窗外门外立刻一起有了动静，值夜的副官隔着房门问道：“司令，您没事吧？”
他知道自己是又病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告诉张嘉田。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大好，张嘉田纵然是个被他掌握住了的傻小子，死心塌地地对他好，可他也不能撒娇似的，一有事就找嘉田。况且找了嘉田又能怎么样？张嘉田早就说过让他回家休养身体去，可是他能听吗？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雷一鸣醒了。
“有。”
满山红是个残忍的人。
满山红笑了：“不想说。”
雷一鸣疼得一扭：“别闹。”
话没说完，化作一声惨叫，因为小婊子好整以暇地背过手去，险些一把将他抓成了太监。
“你不能。”他闭了眼睛喃喃说道，“嘉田不许你对我下手。”
满山红出了手，往他腿间掏了一把，掏得他翻身一躲。而满山红收回了手：“真不行啦？”
满山红打了个响指，然后转身拎来皮箱往雷一鸣面前一放，又从马甲内袋中翻出一枚小钥匙，打开了皮箱上的暗锁。
“那是扯淡。除了这个，别的呢？她就一句正经话都没有？”
雷一鸣闭了眼睛，要睡似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那我就见见她吧！”
副官答道：“她就说要让您把她扶正——”
雷一鸣的算盘，这回只打对了一半。
副官关门退了出去，房内一时间没了别人。雷一鸣看着满山红，问道：“是嘉田让你来的？”
满山红走到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思索了片刻，然后抬手一拍他的屁股：“哎，你在天津的时候，怎么不敢见我啊？有张嘉田在那儿，我还能吃了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