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两人相依而坐,遥望远方。远处关山如铁,暮原苍茫,天地之浩大,白茫茫地看不到尽头。雪落无息,落于黑发之间,好像就这样白了头。
很快的,有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而来,瞧见她,有点害羞地咬着指甲:“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她往前走了几步,停住,又好奇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她的面前,拉起她冰冷的手:“姊姊,你的手好冷。”
玄襄上前两步,走到她的面前,低头凝视着她:“当年我初化为人,也曾同你走过这里。如今千回百转,我们还站在此处。那个时候,我生在那样荒芜的戈壁之上,茫茫然不知何时将会化人,我什么都没有。”
“……容玉。”
容玉嘴角微弯,渐渐弯出一个完整的笑来。
容玉转过身,刚走出两步,便看见元丹站在不远处,安静地凝视着她。
容玉笑了一笑:“我自是聪明,所以以后你要是想背着我做些坏事,我也一眼就能看出来,比如……”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玄襄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低声道:“恐怕要让你的希望落空,这种事不会有。”
玄襄裹好手腕的伤,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容玉在他的嘴角轻轻一吻,顺便将他唇上干裂的皮咬了下来。这个动作太隐秘,让人无法言说,玄襄忍不住再吻回去,他们就像两只小兽一般,互相嬉闹撕咬。容玉眨了眨眼,那睫毛便扑扇到他的眼角,痒痒麻麻,勾得人心里也是痒痒麻麻:“你说我以前因为喜欢你,才强迫你跟我在一起,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容玉咬着唇,想说什么却又不说话,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玄襄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再拿话揶揄玩笑。
他睁开眼,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眼眸清亮而美丽,像是倒映了漫天的星辰:“容玉,请你爱我。”他脸上风情和疏离的表情全都消失了:“……求你也爱我。”
“可是,我错了。”他缓缓闭上眼,那细细密密的睫毛好像两道裂痕,轻笑道,“不是我不想……”
她的想法总是既简单又复杂,让人琢磨不透。她有自己的准则,一旦认定,总不会为外人所动。可是如今她却会为他改变,这条路,走得太苦,却又毫不遗憾。玄襄扶住她的腰,轻易地贯穿着,熟悉的感觉,曾经也不是没有过的温存的相拥,却有着永远不曾有过的笃定——他那样想抓住她,逼出她的软弱,而最后被留下来还是他一个人,但现在不会了。
玄襄抬起手,抚摸着她的美好的脸颊,她的嘴唇,复又将她拥在收拢的手臂中:“从今往后,你还有我,不论多久。”
玄襄看着她。
玄襄解下外裳,只剩下里衣,同她裹进一张被子里。他身上还带有寒气,冻得容玉颤抖了一下,接着自然而然地靠在他怀里。玄襄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黑发边,这样肢体交缠着,恨不得长到一块去。
“你离开的那两年去了哪里?”
容玉再次睁开眼,她已经离开冰下湖底,回到冰面。她瑟瑟发抖,连嘴唇都冻得灰白。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她这是脱离了山蜃的梦境了么?她忍着寒冷,举目远望,那茫茫无边的白雪,没有尽头,也没有开端。
即使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她的那一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能清晰觉察到,容玉变了。不是说性子有了变化,而是给他的感觉,好像有什么正在悄悄苏醒过来,转变过来,抽枝萌芽,又开出绚丽的花。
容玉为那突然激烈起来的厮磨向后微倾,好不容易才揽回他的肩,柔媚地舔过他的耳廓,吐气如兰:“玄襄……嗯,不要……”
“一点小擦伤,不碍事。”
容玉低下头,看着她,她的眼瞳中倒映出她此时此刻的狼狈模样:“山蜃,我的骨血让你啃噬了这么多年,也该知足。你以为这种幻术就能迷惑住我?”
她那时不止一次地想,她是不是就不该化为人身,除了她以外,就没有谁是第二个例外。容玉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后来我知道很多事都需要资格,我只是恰好没有那个资格,在我遇见你之前,就只有这些。”
她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却听见他低沉地说了一声:“……谢谢。”
容玉这次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答应,只听元丹又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她那时同玄襄走过天路,流落凡间,其实也是一种缘分。
玄襄缓缓微笑,眉间眼里风情万种,似有千山万水:“心如皎月,伴卿听雪醉此夜。”
玄襄玩笑道:“也许会瘸,你可会嫌弃我?”
玄襄微微一笑:“是了,我刚才忘记问。你体质弱,这红莲还是不要浪费。”他执起匕首,在手腕处的伤痕上又划开一道口子。他本来担心容玉不会愿意,谁知她今日格外温顺,凑过来将红莲叼走,还将他的伤口舔了舔。
“我要去做一件事,需要很久。”容玉回首,笑意盈盈,“可能要一辈子这么久。”
她的锁骨很美,曲线优美平滑,他沿着她的颈慢慢往下探,触手柔腻,连带着他身上的热度也节节升高。
忽听身后门咣当一声摔开,玄襄一身单衣,脸色难看,同她回望过来的眼神相接,那不愉快的神色终于慢慢松懈下来:“我刚才醒来看见你不在身边,我还以为——”他突然意识到失言,转开话头,微微笑问:“你一直在这里……不冷了?”
容玉坐着没动,只抬起手上的袖笼示意:“已经不冷了。”她的确也不会冷了,全身都毛茸茸地裹在狐裘里,只露出一张如玉般美好的脸蛋。
“后来可是找到了?”
“嗯,我想既然琏钰这一世成为皇后,也许无命也已成了凡人,就花了点功夫去找。”
“我不是让你留在那木屋里等我,你跑出来做什么?”玄襄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干裂脱皮,容颜却依旧清隽高雅。
玄襄嗯了一声,眼中带笑:“怎么突然这么问。”
容玉仰起头,嘴角弯起浅笑:“我本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玄襄处置好伤口,转身坐在她身边,抬起手腕。只见腕上那道伤痕又被割开,像是有什么东西似的鼓起一团。
玄襄微笑道:“找到了,你猜他现在身在何处?”
容玉抬手碰触着他的发,凑过去,用额头抵着他的额,那么近,一直从他的眼底看到心里:“我记得师父还在的时候,有一会儿我趴在桌案上写字,她突然从身后把我抱了下去。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是特殊的,我没有心,跟别的仙君总归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容玉却又转开话头:“我觉得冷,你冷不冷?”
容玉感觉到自己的身上仅残存的力气正在不断抽离,更是不敢耽误,径直来到那株竹子之前。她划破手心,鲜血顿时一滴滴落在土上,转瞬间就只剩下深褐色的印记。她抬手触摸到那株竹子,傅铮的魂魄被她一击而碎,元丹虽已经修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只不过是勉强拼合起来而已。
这也算是他们越走越近得到的一点启发,其实只要他放弃那种非要占据上风的心,甘于示弱,容玉总是对他十分和煦的。制衡,这是她当初教给自己的,虽然用的地方有所偏差,也不算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容玉点点头:“那就把你借我用一下,我很冷。”这句话就算是民风开放的当朝,也足够浸猪笼了。只是她顶着一张无暇的脸孔,又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反倒让人怀疑是否是自己想法太龌龊。
“红莲……是要用鲜血来养,方才可以采摘下来。”玄襄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别害怕。”
“我知道。”
容玉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前的景致依旧没有变化。她知道远方便是南迦巴瓦峰,那山峰之上有一条天路。
容玉刚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那躯体是温暖的。她偏过头,朝着他微微一笑:“你来了。”
容玉一袭白绡轻衫,披着狐裘,坐在木屋之前,遥望远处的南迦巴瓦峰。南迦巴瓦峰之上便是天路。当年他们曾一步步走来。
原本站着说话,容玉没有发觉他受了伤,等到他们往木屋走去的时候,才觉察到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你的腿——”
什么踏月寻花饮风歌,什么为君纵马长空,也算是做到极致了。她笑着摇摇头,遥遥冲南迦巴瓦峰一举酒瓶,这一杯定是要敬——以此山为媒妁,真好。
风雪骤起,迷乱人眼。
容玉脚步微顿,嘴角微弯:“不必道谢,这是我应当去做的。”
“何必要猜。如无命这样的武痴,看看这几年有哪些少年剑客、少年将军扬名在外,多半就是他了。”
他口中的小伤,多半也不是真的小伤。容玉抬起细密的睫毛,柔声问:“会很疼么?”
他经过不少大风大浪,连脸色都没变一下,问道:“你想起了多少?”
她收回手,那株竹子开始变化,先是变幻出一个虚幻的人形来,后来那人形又渐渐清晰,肢体和五官慢慢成型,就会变成傅铮当年的模样。
回到小屋,玄襄点了柴火,方才动手脱去她濡湿的衣衫,抖开被子将她包裹起来。他转过身,撩起衣角,开始处置自己的伤。容玉裹在被子里面,方才觉得之前冻僵了的身体开始恢复知觉,她看着玄襄裹伤。他伤在足踝,流了不少血,那血迹都凝成了冰渣子。
容玉嫣然一笑:“好。”
容玉仰起脸,朝他轻轻一笑。
玄襄凝视着她,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我倒没觉得。”
他缓缓低下身,先是单膝,然后双膝,跪在她的身边,双手交叠放在她的膝上:“我现在还是一无所有。我什么都不该要求你,没有承诺也无所谓。从前我一直都这样想,可是……”
她翻了翻包袱,只找出一小瓶烧刀子,大约是玄襄怕此地苦寒,在极端时分做取暖之用。她坐在门前,打开瓶子,咽了一小口。那烈酒顺着咽喉,像是一道火舌,燃起了一股暗火。
她一身闲适,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借宿在狩猎人休憩的小屋,倒是有几分独坐小楼闲听雪的味道。
容玉还是笑着的:“因为我想看你还能胡扯到什么地步。玄襄殿下。”
他专注地看着她:“后来,我成为了邪神的君王,开始为名利所困。”
容玉还是坐着,仰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玄襄微微喘息,语气还算宁定:“容玉,我是属于你的。”
最后几下凶狠的撞击,玄襄缓缓放松了对她的钳制,他闭上眼,身上都有些脱力。余韵过去,他平复了呼吸,捧着她的侧颜:“我已是你的人,你以后可要好好待我。”
下一程的去处,是铘澜山境。
山蜃化身的小姑娘大叫一声,退开好几步,转眼就不见了。
她的手心翻出淡淡微光,将傅铮的魂魄重新修复。她现在能力有限,只是能够把傅铮唤醒,却无法还他当年的修为。
容玉不避不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没有发现,我身上的妖纹都不见了吗?”
虽然细节上有些偏差,可是大致还是差不离。玄襄抚摸着她的乌发,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的容玉真是聪明。”
容玉歪了歪头,同他相视着:“我现在有一颗心了。”
“惊喜?可惜只有惊而没有喜。”他摸到她的衣衫都是濡湿的,这里太冷,很快就会结冰,忙动手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容玉不言不语着任他施为,只是眼眸清浅地看着他。玄襄被她的态度搅得有点莫名:“我们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