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邪神一族早已覆灭，这世上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玄襄依旧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一下，任寒露落在肩头，打湿了外袍。
柳维扬神情淡然，可是手中的玉笛却被捏得几欲碎裂。
柳维扬坦然道：“我忘记了很多事。在见到你之前，我甚至不记得你是谁。”
玄襄举杯一饮而尽，侧过脸朝她微微一笑：“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他想到这里，眼底的温度立刻冷却下来，侧头看着她。
“什么都要凭借资格。容玉，你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仙者，可是，你却能做到大多仙者无法做到的事。”
容玉看着她。
那少女听见马蹄声，站起身疾步出门，朝着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叫了声：“爹爹。”
玄襄不禁摇头，偌大的幽冥地府竟然就这样由他自如进出。他却不知道，那日他独闯黄泉道，杀戮无数，将忘川水染得一片血红，自古以来，这是头一回。鬼差自然不敢造次。
她沿着幽冥之花的指引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向重生届。
玄襄看着她，他的瞳孔漆黑，犹如深井，似乎顷刻会将她卷入。她愣愣地看着，确有似曾相似之意，只是她想不起来。
梦境里，是不会出现陌生人。
她渡过忘川，踏上那一片火红的幽冥之花。她停下来，似乎要想起些什么，却还是空茫茫的。她每踏出一步，鲜红的汁水便会溅上她的衣摆，好像鲜血，触目惊心。
还是身边的宫女将她叫醒：“皇后，皇后，天凉了，玉体易染寒气，可是奴婢们当不起的罪过……”
她的娘亲在她刚出世不久便被赶出容府，成了下堂妇，悲了一辈子，也怨恨了一辈子。听街坊领居说，她也曾美貌如花过，可她看不出来。她没有为她取名，生气的时候就会叫她狗杂种，自然是越过她在骂眼前的男人。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少女趴在窗边看着外面，那街道两旁渐渐变得陌生，想来是到了内城。她年纪尚幼，又是女子，离了她的生父根本活不下去。可是一脚踏入容府，便要步步小心。她顾自发着呆，忽听父亲开口问道：“你娘给你取了什么名？”
柳维扬便问：“你希望我如何做？”
“没有心，便不会有七情六欲，只是无知无觉。”
真是自负如当年，柳维扬轻扬嘴角：“我不需要你的修为。我已经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心心念念着的一直都是冥宫，即使进入冥宫后再无法离开也没有关系，他本来也不打算再出去。
柳维扬看着他，瞳孔微一收缩，自然而然地答道：“那也好过有人连投胎的本事都没有，只能把自己封在楮墨城里。”
惊怒之气过去，皇后也平静下来，扬起下巴道：“故人？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个故人。”
玄襄看着她窝在父亲怀中，眼珠微动，不知在想什么。果然是容玉，也便只有她，示弱起来也如一根针，一直扎进最柔软之处。她是他见过的最复杂却也最简单的女子，他根本无法将她忘记。
那男子动容，低下身，将她娇小的身体抱在怀中，似有哽咽：“是我苦了你。”
玄襄静立不动，看着那白霜上凝结着淡白色月华，疏疏朗朗，像是恒久。
能从侧妃爬到皇后的高位，不仅需要美貌，也需要很深的心计。若是容玉，倒也不是难事。
玄襄放下空酒坛，又揭开另一坛的封泥，吞咽着酒浆。凡间美酒如何比得上碧落。他将空酒坛排得整整齐齐，末了，躺在地板上铺就的锦垫之上。
玄襄看着他，似乎微有惊讶：“你的气息倒是变了。”变得不仙不魔，已不在六界之中。
那男子走过来，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肩，皱眉道：“这么冰，穿得又这样单薄，你娘就没有为你准备厚重的衣物？”
“奴家花名牡丹。”一双玉手执起酒壶，为他将杯中酒斟满，“不知公子贵姓？”
而这个男子偶尔会来看她们，娘亲总是闭门不见，等着他低头服软，等着等着，一辈子都没有等到。
男子顿时如遭重击，半晌说不出话来。待卿妆成时，吾将归，这不过是一句当初新婚燕尔、情意正浓之刻的闺阁情话。斯人已逝，骤然听见这句久违的玩笑话，他心中顿时五味俱全。他无言片刻，疑窦顿生，眼前的小女儿不过十四岁，却句句直刺进他心中，每一句都是一语双关，这实在太过巧合。可若不是巧合，那必定是心计太重。
玄襄看了她一眼，知不是容玉，却也是曾经相识之人，便在桌边坐下，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皇后何必惊慌，我不过是个故人。”
牡丹收起脸上的媚气，站起身道：“既然公子无需陪伴，那我们姐妹就不来打扰了。”
父亲忽然笑了一笑：“这是为什么？”
只是今日才知，他同玄襄竟是一样自负。
他没有理睬，又听她在身后急道：“本宫让你站住！”
他来到凡间，便开始思索：他在封印沉睡的时光里，容玉早不知轮回多少次，天地之大，他该去何处去寻找？
少女牵着他的手，踏进门槛，目之所及，只有满地的冥纸，以及屋中停着的棺木，因为主屋太小，放下了棺木便无立足之地，只得把火盆放在屋外。
可是这一切还是要结束了。
牡丹拿起一个空酒杯，斟上酒，媚眼瞟着他：“那就让奴家陪公子先干一杯。要么，先来一个交杯酒？”
容玉笑了笑：“谢谢爹。”
容玉一震，喃喃道：“因为我同别人不一样，我没有心。”
少女抬起头，眉目如画，即使尚且年幼，却也可以看得出今后必将出落成美人：“娘亲前几日就病了，做不动针线活，爹爹你不要生她的气。她最怕你生气了。”
玄襄微微一笑，那笑意不深不浅，恰到好处：“那么，我送诸位出去。”
那男子顿时僵住：“你娘她……”
那男子瞧见小女儿撒娇的样子，心便软了，解下身上的狐裘将她包裹起来：“你娘呢？”
玄襄站起身，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下两步，正和他面对而立。他们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此刻相对，便如对镜面，玄襄犹豫片刻：“我当年封印了楮墨城，让时光停留在一日，我后悔了。”
而他，也只剩下一个人可以牵挂。
那男子将她抱起，一直抱上了马车，帘幕落下，只听帘子后面传来一声叹息：“回府。还有……明日一早，便来这里处置下后事，死者为大。”那车夫低声应了一句：“是，容大人。”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往内城驶去。
玄襄侧过脸，凝视着她：“皇后，夜深露重，不必远送。”他的眼底泛起一丝涟漪，皇后顿时僵立不动，茫茫然失去了知觉。
“不会也罢，我回头教你，以后还让先生来教你念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全部都教会你。你想学什么，就跟爹爹说，一定会让你学会。”他自知亏欠了她，想一次补全，其实朝堂之上繁杂的事务如此之多，哪有功夫每天教她认字？
她似乎有所知觉，缓缓转头望过来。玄襄忙闪身到门边，靠着墙，闭上眼克制着气息。曾经的相逢总是不够好，这一回，他想选择一个最好的相见的时机。寂静的街道似乎有马车急急奔过，却盖不住他耳边的心如擂鼓。
她停步不前，举目四顾，总觉得似乎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她侧着头，苦思冥想，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她便释怀了，想得起来又如何，想不起来又如何？她不过是人世间一缕游魂。
她回到九重天庭，寻到师父女娲，跪倒在她面前：“恕徒弟驽钝，师父所言的处世一课，徒弟无法修成，请师父责罚。”
邪神天性好战，他曾征战无数，鲜少有败绩。可是迎面而来的鬼差看到他，纷纷避开，便似没有看到一般。他一路而来，竟没有遇到半分抵挡。
皇后睁开眼，想追思起些什么，却只剩下一丝思绪，一闪而过，根本抓不住手。
她接过忘川水，一饮而尽，忘川过心，荡涤了前尘记忆。整个过程，她并未觉得痛苦，只是说不出的空茫。
她还在发愣，裹着狐裘，毛茸茸的只露出一张秀美的脸蛋。他看着看着，心不由地又软了下来，叹了口气，伸手搂住她：“妆成这个名字不好，小家子气得很，爹爹给你再取一个。”
玄襄站起身，掸了掸衣袖：“琏钰，看你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他正待转身，忽听皇后在他身后叫道：“你——站住！”
他看着那人缓步向自己走来，便和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回一样。他似笑非笑地开口：“离枢君。”
牡丹愣了一下，复又笑道：“公子是为了什么而喝酒？”她顿了顿，猜测道：“是喜事？晋升，还是娶妻？不过娶妻也麻烦，以后便是想来这里小坐一会儿，都不得消停……”
她仰起头，看着他。
他又回到黄泉道。
她整了整发髻上的朱钗，碎步倾身而入，轻声道：“公子。”
“我已将我的魂魄修补完整，可以转世为人，你如将我的魂魄带出，我定以所有的修为交换。自此，天上地下，再无人是你的对手。”
玄襄坐在岸边，遥望远处青山逶迤，烟波无限。这样的美景，在上古时期却是生死场。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站起身，准备闯出幽冥界。
玄襄出了宫，又出了内城，夜色深重，便是外城的勾栏酒楼都闭了门。纵然他想大醉一场，都找不到地方。
女娲却不放过她：“没有心又是如何？”
他等夜深了便入宫墙，凤仪所在的宫殿必和帝宫相对，他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他略施术法，宫中服侍的宫女便陷入昏睡，只剩下俏立在屏风前的皇后。她抬手抓着里衣的领口，柳眉倒竖，怒道：“你是何人？竟敢闯我禁宫？”
他摸了摸她的侧脸，虽然还没长开，却已经看得出将来的容貌，必定是容颜如玉：“容玉，你便叫容玉。”他在她的手心写下容玉两字，忽然又想到：“你会不会写字？”
玄襄放下杯子，伸手抓起旁边的一小坛酒，直接灌入口中，酒意上脸，眼中也似蒙上一层灰：“我在寻一个人。幸好找到了。”
她笑：“冥宫，你能进入冥宫。你是我选出来的最好的冥宫守卫。”
女娲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为何如此说？”
玄襄侧过身，看着院中。少女的眼珠往下望去，似乎在思索，又抬起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娘说，她一直在等你。我也一直在等爹爹。”
周围有太多魂魄，浑浑噩噩，面目模糊。
至此走下去，便是夜忘川，就可以转世为人。
她再次睁开眼，又站在那烟波浩渺的忘川之上。
他一路走过紧闭大门的民居，忽然眼角掠过一丝光亮。
玄襄笑了笑：“你这自称倒是风情得很。”
玄襄拦了一下：“我只是自己想喝。”酒楼又未开，他只有到这花楼来。
他不禁轻笑出声，似在嘲笑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这一步。
玄襄睁开眼，这一次，他又回到那个华美的大典，坐于高位，俯视着此刻闯入的不速之客。进来的人太多，他只认得其中一人，他立刻便知，这不是梦境。
他多年未曾摸过剑，虚无早已渴望厮杀饮血，露出了完整的形体。虚无原是容玉的剑，她那日逃脱楮墨城，弃剑而去，便成了他的佩剑。
容玉本是无心之身，心无旁骛，魂魄必然精纯，转世之后能保留下来的特质便会越多。他在凡间待了几日，便听闻说当政的景帝驾崩，新帝即位，立侧妃为后，这大逆不道的举动引得百官纷纷上书谏言。
她想了想，便道：“我叫妆成。”
他不由慢下脚步，寻找着这个光亮的来源。
容玉闭上眼，任自己的躯体慢慢在碧蓝色的湖中缓缓下沉。那碧蓝的湖水却在一瞬间化为浓烈的翠绿。
“什么怪人，这么早就来喝花酒……”牡丹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却又忽然僵立不动。珠帘晃动，碰撞出阵阵轻响，露出帘后那个人影。
他觉得有趣，紫虚帝君几时会变得如此：“没想到许久不见，你倒成了这般中看不中用的模样。”
除去这些，他是生是死，是笑是苦，竟无人会知。
容玉摇摇头。
她轻声道：“待卿妆成时，吾将归。”
只见一个少女，跪在一个火盆前，慢慢往里放纸钱。寒霜露重，地面上已经开始结出点点白霜，而她只穿得一身单薄的素衣，冻得发抖，披了一身结了霜的月光。
他支起身，按了按太阳穴，慢慢站起身，有些步履不稳地走出花楼。他站在人群熙攘的主街上，有些无所适从，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必是一身倾颓。只是还要继续活下去，没有理由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