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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怎敌千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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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喜欢将故事里的遗憾写得很直白,像是做数学题一样给出工工整整的答案,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为什么要分开。

    无聊的时候,她就和许意如一起来找冯跃,她大胆地坐在三楼悬空的栏杆上,她和许意如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拿冯跃当笑柄打趣他,他总是不发一言,只死死地盯着她撑着栏杆的手。有天晚上,冯跃做梦梦见她从栏杆上跌下去,他一个箭步上前,却只能捞住一阵空气。

    程程不可思议地翻了翻白眼:“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冯跃,学习真的就这么有趣吗?”

    程程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她喝酒上脸,沾一点点酒脸就通红,有图谋不轨的男孩子趁机上来想要搂她的腰,她举起酒瓶就向对方砸过去。挂掉电话后,她便靠在ktv大厅的沙发上安然地睡过去了。

    “谢谢你,”程程仰起头,不让眼泪这么快就滑落下来,她嘴角努力扯出笑容,不让他发现她的难过,她说,“对不起。”

    她骑着新买的哈雷,穿黑色的吊带在他家楼下大声喊:“冯跃,冯跃——”

    冯跃从来不会理会程程的挑三拣四,将东西放她桌子上后便转过头认真做作业,任她再闹也无济于事。

    那天夜里,冯跃艰难地将两个烂醉如泥的女孩弄回酒店,拉斯维加斯夜未眠,星光漫天,趴在他背上的程程却忽然醒过来,“冯跃!”她叫着他的名字。

    他至今仍记得那串念珠残留着她的温度。

    第二天程程来找他时,他难得地主动开口说话:“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回过头去,猝不及防迎上她的一个吻。

    “哟,好学生也会被罚站啊?”程程眯着眼睛冲他笑。

    程程便发起疯来,捶着对方的背:“你是谁?”

    她们两人都是家里砸钱才挤进这所金字招牌的重点学校的,和冯跃的教室隔了三四间,一个班里的人非富即贵。

    “重色轻友,回头掐死他!”

    许意如狡黠地冲程程吐舌头,程程还来不及发飙,就听到冯跃轻声地说:“我请你。”

    11月来得悄然无声,再不久,就可以见到她最爱的雪了。

    冯跃早就习惯了程程的冷嘲热讽,他依然微微低着头,嘴巴里念念有词。

    许意如心情太差,拉着程程去酒吧,她们穿着十厘米高的细跟鞋,黑色带亮片的吊带裙,眼角的眼线向上挑起,同不认识的英俊的男孩子跳舞喝酒,将头埋进他们的臂弯里笑。

    第二天冯跃接到程程的电话:“冯跃,你还记得不记得,你们曾经答应要来美国看我?”

    我写过的所有故事里,只有过一个冯跃。只写过一个这样的男孩子,木讷、正经、一板一眼,却又比谁都温柔。

    “哈?”程程咧嘴一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会吗你?”

    程程愣了一下,然后随手指着楼下那一排停着的自行车中的一辆红色摩托:“喏,等哪天你敢载着我飙高速了,我就承认你有男子气概。”

    冯跃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程程的眼睛,他的脸微微发红,也不知道到底在对程程说话还是许意如。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又羞涩又窘迫,许意如趴在桌子上捂着嘴巴笑,程程更是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的时候,漂亮的眼睛向上挑,嘴角上扬,刷得根根分明的长长的睫毛翘起来,像是有蝴蝶停在上面。

    “重点班的吧,是不是在约会啊?这样还穿着校服,不知道他们班主任该哭还是该笑呢。”

    然后她丢掉手中的烟,拉起一旁的陌生男子,深深地吻下去。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她从来不懂许意如的眼泪,她交过的男友连自己都数不过来,可是她从未动过真心。

    手机里传来他浓浓的鼻音:“嗯。”

    冯跃捺着性子重复:“已经约好了。”

    程程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夜里,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她接起电话说了好几个“hello”,对方却沉默着不回答。程程像是有感应般,不再说话,两个人沉默着握着手机一直到天明,电量不足的手机开始嘟嘟作响,程程才不得不叹了口气:“冯跃。”

    “快点啊!”程程皱着眉头催他。

    冯跃却还是岿然不动地坐在那里,程程便冲坐她身边的许意如眨了眨眼睛,许意如会意,“唰”的一声撕下一张便条纸,在上面写上“我是宇宙超级无敌书呆子”,然后使劲往冯跃的背上按下去。

    “冯跃!”她在电话里叫他。

    下午一群人吃完午后甜点,浩浩荡荡地杀向ktv,经过中心广场时,有人忽然说:“哟,我们学校的学生呢!”

    “这么多,谁记得住啊!”程程随意瞟了眼试卷就将它塞入了抽屉。

    “冯跃,我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你来接我回家,现在开始计时!”

    冯跃慢条斯理地回过头来,抬了抬眼镜:“干吗?”

    他还是不回答。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程程将头发高高束起来,坐在双杠上面荡着修长白皙的双腿和许意如聊天。篮球场上的男生一个个搔首弄姿,口哨连连,恨不得一个篮球砸晕了她来一段浪漫的人工呼吸。

    程程认真地看着马路对面的红绿灯,隔了一会儿才说:“谁稀罕呢。”

    “嗯。”

    冯跃也不恼程程的态度,还是和气的样子:“我会。”

    他停了一下:“我答应你的,教你念书。”

    他还是没有说出他是谁,可是那句“是我”却像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程程认同般地点点头,用手拍了拍他头顶上的雪花,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是啊,”程程静静地掐灭了烟,她不再涂颜色鲜亮的指甲油,“真傻。”

    程程看着许意如的眼睛,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隔了好久,他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说:“别闹,是我。”

    她永远都在校园八卦头条的第一栏,她同男友分手了,她又交了新的男友,被她的新男友抛弃的女孩找她又哭又闹,程程的生活永远不会单调。时间就在她不甚在意的目光中匆匆流走。升入高三后,一轮、二轮、三轮复习接踵而至,可是从来没有人听见冯跃抱怨过,他总是一脸平静地拿起试卷,不紧不慢地写出一道道正确答案。

    他安安静静地不说话,那日天空蔚蓝,乡间曲曲折折的小路上偶尔有蚂蚁和蚱蜢,风和树都在低声唱歌。生来就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女孩子被晒黑后反而有一种异域情调,像一只慵懒的猫,一颦一笑充满了魔力。她的手腕上戴了一串念珠,听说是保佑平安的,黄昏的时候她将它从手腕上褪下来递给他:“喏,这么长时间,一直受你照顾,这个就送给你吧。”

    “程程,”许意如离开美国那天,她明明已经过了安检,却还是忍不住又跑出来,“程程,你记得不记得,四年前你出国,我帮你收拾你的行李?”

    “那你呢,你竟然就没有一点点被打动?”

    他终于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同学,上课要好好听课。”

    冯跃穿着学校发的白色衬衫,身材偏瘦,戴一副眼镜显得更为斯文。程程从来没见过他大声说话的样子,他简直不像个男孩子,跟女生对视会脸红,任劳任怨,成绩很好,却没有什么朋友。

    然后她拎着亮黄色的挎包扬长而去,又直又长的双腿,看呆了大片的少年。她从来都是如此张扬,栗色的大|波浪的头发,蜜色的唇,笑起来的时候仰起头,高傲得像一只白天鹅。

    冯跃这下终于有点回应了:“好。”

    “我说,”冯跃慢慢地说,他总是这样,无论她有多么生气,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是不急不躁的样子,“我去找你吧。”

    行驶在公路上,有不认识的摩托车要同他们拼速度,程程大笑着冲他们竖中指,生命好似在一瞬间燃烧。

    他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继续写作业,一道最基础的数学题,他却好久都没有配出正确的系数。

    程程不以为然,从前面的座位上退下来,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看着冯跃坐上去,她环住他纤瘦的腰,又忍不住要捉弄他:“冯跃呀,你的腰怎么比女孩子的还要细?”

    程程抽着颜色洁白的万宝路不说话,许意如便继续说:“你说他有多傻,被我们欺负了这么多年。”

    “推掉!”

    程程从来不担心升学的事情,一放假就和家人去了夏威夷,租大红色的跑车穿梭在群岛之间。她穿橘黄色的比基尼,原本白皙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看起来健康又迷人。有金发碧眼的帅哥向她搭讪,她用蹩脚的英文同他们牛头不对马嘴地聊天,晚上回到酒店,喝一杯牛奶立马入睡,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沾过可乐。

    她穿着坡跟的罗马凉鞋,他被踩了也不哼一声。有认识的同学经过,看见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就开始起哄:“哟,又杠上了啊!”

    “看人家重点班的人约会都拿着数学书啊!”

    “你是谁?”她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2004年的春天,学校池塘边的梨树一簇一簇全部开花了,风一吹,白色的花瓣落了满地,远远看上去,像是下过一场雪。

    程程和许意如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她赖在床上大声喊着“冯跃,冯跃”却未看到男生清瘦的身影。她们两人面面相觑一阵子,然后从床上跳起来,冯跃的行李全部不见,大理石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保重”。

    9月开学的时候冯跃早早地到了学校,按照统考成绩他被分到了重点一班。就如程程所言,满教室的学习机器,开学第一天拿出辅导书就开始刷题,这里的人似乎都和冯跃一样,不喜与人交流。

    “不去。”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程程说,“这里梨花多,我喜欢看梨花,跟下雪一样。”

    “女王程”却总是很不满意:“哎呀,我最讨厌洋葱味了,换一袋!”

    “不去。”

    程程记得那夜城市里难得出现星光闪烁,三个人并肩走了一路,就算是道了再见。

    对方不回答了。

    程程此时却已经转过头继续和许意如讨论着别的话题,“周末陪我去做个头发吧”,“不要啦我要睡美容觉”,女孩子之间嘻嘻哈哈的,早就盖过了冯跃小声的回答。

    程程第一次英语考试及格,是在每天放学留下来让冯跃给自己补习三个星期之后。她拿着自己的试卷瞪了很久,然后又用笔使劲戳了戳冯跃:“欸欸欸,书呆子!”

    课间休息的时候,男生就一窝蜂地涌出来冲程程和她的短裙吹口哨,她偶尔心情好,也冲他们抛抛媚眼,明目张胆地送飞吻。

    渐渐地,相处的时间长了,程程和冯跃之间就像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用笔戳三次代表她无聊了,用脚踢凳子三下代表她肚子饿了,次数多了,那就是程大小姐心情不爽想找人吵架了。

    然后程程才慢慢走到冯跃的面前,她想了好久,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她指了指许意如,又指了指自己的心,才开口:“冯跃,谢谢你。”

    冯跃依旧垂着眼帘不说话,程程见他似乎又要继续背他的课文了,又随口说道:“欸,书呆子,干脆你教教我怎么学习吧!”

    雪花在不知不觉中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渐渐覆盖了来时的路。

    程程和许意如沉默着回到纽约,她向来骄傲,从来不肯向人低头,所以也绝对不会打越洋电话向冯跃质疑。

    程程吹了一声口哨:“哟,呆子。”

    他又只是“嗯”了一声,程程说不出来的心烦意乱,心中莫名其妙涌上一把火,干脆狠狠一脚向他的脚踩了过去:“你很烦你知不知道?”

    程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从栏杆上跳下来,咄咄逼人地抬起头与冯跃对视:“你说什么?”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还在美国,记得那天没有课,我一个人在家中。

    他的字依然潇洒有力,像是一面照妖镜,程程将字条捏在手里,她想她竟然无处遁逃。

    “嗯?”

    程程依旧同初中时一样活得放肆张扬,高年级的男生开始频繁出现在他们年级楼层里,只为一睹芳容。有看不惯她的女生放话说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据说当时她跷着二郎腿坐在桌子上,冲对方勾了勾手指,笑得满不在乎,挑着眉说:“e on”

    在美国念书那几年,程程倒是经常回国。冯跃在北京念书,她有好几次都在北京转机,两三个小时的转机时间,他带着刚刚做好的小吃去机场找她,她狼吞虎咽地吃,他便默默递上一杯热奶茶。

    冯跃跟着走到她的对面,同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大家嘻嘻哈哈的都没放在心上,很快话题便移向了别处,倒是许意如颇有些八卦地凑上前同程程说:“看不出来呀,我们家的小伙子也长大了啊。那姑娘谁啊,眉清目秀的,还不错哟。”

    “他们两个根本……”

    于是冯跃翘了两周的课陪着许意如来到美国,纽约正没日没夜地下着大雪,程程开一辆红色的保时捷,她的张扬一如当初。她和许意如在众目睽睽下尖叫着拥抱,没开口,眼泪已经先落了下来。

    “不知道,”程程也笑,风情万种的样子,“看来还真没唬我,真有约了。”

    要不是旁边还站着一个许意如,冯跃想,他一定会以为是自己眼花。

    冯跃低头想了想,认真回答她:“差不多吧。”

    她便挑起眉头大声冲他叫:“哟,呆子!”

    他的声音穿越了太平洋,穿越了四季的风,穿越了这些年无望的等待,穿过了彼此渐行渐远的人生:“……嗯。”

    “就不能推掉吗!”程程咬牙切齿,“你分明就是不想去!”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程程身上,“不算熟。”程程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收回了目光。

    程程将头盔抛给冯跃,然后一脚跨上摩托,像个痞子一样冲冯跃说:“来,姐姐载你去兜风。”

    “意如,那你又记不记得我十七岁那年,看到他和一个女孩子并肩走在一起的画面?”

    等程程和许意如收拾好书包准备开溜的时候,冯跃却难得地主动开口:“程、程同学。”

    “为什么不去!周日你又没事!”

    他沉默了一下才回答:“一中。”

    这首歌还有一首前传,《约定》,“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这一年的冬天,许意如感情受挫,她隔着太平洋和程程视频,哭了整整一夜。

    冯跃凝视着远方没有开口,可是他知道,眼前的女孩儿,终于渐渐长大了。

    下午放学时靠门边的同学忽然喊了一声:“谁是冯跃啊?有人找。”

    程程忽然回过头问他:“欸,冯跃,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在你书桌最右边的抽屉里放着一张试卷,那是你初中三年唯一一张及格的英语试卷,冯跃帮你将每一道错题都改了过来,试卷上密密麻麻都写满了。”

    最后他们在郊区的田野间停下来,8月的向日葵开了遍地。程程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她一拳头捶向对面沉默寡言的男孩子:“哟,看不出来嘛!”

    冯跃放下笔走到门口,走廊的栏杆上坐着一个女孩子,一头波浪卷已全部剪掉,烫成了当下最流行的bobo头,还染成了醉人的酒红色,她穿一件有铆钉的马甲,得意扬扬地冲他笑。

    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又喧嚣又热闹,听久了又觉得那其实是喜悦。

    补习班结束后,冯跃难得地不想立刻回家,他一条一条街走过去,竟然回到了初中念书的学校。正值周末,空荡荡的学校几乎看不到人,他凭着记忆轻易地找到了初三时的教室,他在一张课桌前坐下。这位子如今已经易主,桌子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完全不似它以前的主人在时那般空荡。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冯跃的手机号码只有几个人知道,程程上课无聊喜欢给他发短信,他一直要到放学后才会开机回,通常都是零星的一两个字“好”“嗯”“对”,程程也不抱怨,反正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程程斜眼看了冯跃一眼,冷哼一声:“他?谁稀罕!”

    男生拿着头盔,却是倔强地一动不动。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声音中带有一丝懒散的撒娇气,夏天的花开得正好。

    只是这群人中,从来都不会有冯跃。他偶尔帮老师打杂送资料,需要从教学楼走到行政楼,经过程程身边,他从来不会驻足,他同她擦肩而过,对她视而不见。

    “你高中念哪里?”

    迷迷糊糊间,程程觉得有人将自己背了起来,来者有一种熟悉的味道,让她觉得可以依赖。她就这样趴在对方的肩膀上,渐渐地,她感觉到寒风的冰冷,她慢慢睁开眼,看见了满世界的雪。

    程程猝然回过头,对上的是许意如一副什么都了然于心的表情,她仰起头笑起来:“不会是他,我可是妖精程程,我的心不会属于任何人。”

    他将手机贴近耳朵,认真听她说话。

    冯跃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首先入目的,却是她涂着天蓝色指甲油的指甲,他微微抬起头,可以看到她玩世不恭的笑。程程在学生中很出名,人人都管她叫妖精,她倒也喜欢这个称呼。对啊,她是妖精,她化漂亮的妆,有无数的男孩子排着长队要同她约会,她和许意如交换着大声朗读对方收到的或肉麻或青涩的情书,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许意如也跟着程程站起来,绕着冯跃转了一圈,然后恍然大悟:“你不会是在背课文吧?”

    “我知道,”程程笑着打断许意如,“可是你知道吗?那天我看到了他的笑容。你好好想想,这么多年,你见过几次冯跃的笑?那才是适合他的女孩子,我们和他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无论是他对我的感情,还是我对他的感情,都让他如此沉重……我竟然从来没让他快乐过。”

    生命和爱情,哪有什么标准答案。

    “冯跃!”程程杏眼一瞪,伸出双手就是要掐他的架势,“想死是不是?”

    冯跃却不理她挖苦的表情,径直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

    “还不走吗?”

    上数学课的时候忽然身后的人踢冯跃的凳子,他感觉到自己握着笔的手在微微地颤动,然后他慢慢转过头去,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长着一张有点婴儿肥的脸。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刚才挪凳子,不小心踢到你了。”

    “嗯?”

    “呆子就是呆子!”许意如贴在程程耳边说。

    “噢噢噢,都是些学习机器啊,”程程笑得眉眼弯弯,“不错嘛,考个省状元如何?”

    许意如一口土豆差点从嘴里喷出来,倒是冯跃很平静,烧烤的烟雾漫上了他的眼镜,他便轻轻将眼镜摘下来,淡淡地回了一句:“哦。”

    他们去拉斯维加斯过冬,三个人住一间套房,程程拿枕头砸冯跃,开心得在床上打着滚尖叫,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几岁,拿着笔不停地戳着前面清瘦男孩子的肩胛骨。

    又或者是:“我不要喝奶茶,我要喝可乐,可乐啊可乐!”

    “呆子!”程程用笔杆戳了戳前面的冯跃的肩膀,见对方没有回应她,她便伸长了腿,冲他的凳子使劲地踹了两脚。

    两个女孩趁老师不注意提前偷偷溜回教室,“咯吱”一声推开门,却看见冯跃端正地坐在座位上写作业,他的手腕很细,握一支黑色的钢笔,让人不禁想起文弱书生。

    她点点头。

    “下雪了啊。”程程口齿不清地咕哝了一句。

    大学毕业后,程程倒不如以前一样喜欢回国了。她搬去纽约附近的小镇上,这里人们的生活安安静静,夜里八点行走在路上已经看不到住宅的灯光。她开始整日素颜朝天,穿着平底鞋能走很长很长的路,邻居打趣程程,说她是十几岁的中国女孩。

    夏天来得很快,程程从来不理会必须穿校服的规定,她有整整一个衣柜的裙子,换都换不过来。每次被值日的老师抓住罚站在教学楼下的空地上,她都从不在乎:“青春这么短,哪有时间穿不好看的衣服?”

    所以她弃权。

    程程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冯跃念念有词的嘴巴终于停下来,像是默认了许意如的话。

    他终于有些无奈了:“别闹了,是我。”

    呵,好学生。她想。

    故事名取自王菲的歌《邮差》,有普通话版《蝴蝶》,我都很喜欢,王菲的每一句尾音,都像是无奈的叹息。

    “为什么不去?”她皱着眉头问冯跃。

    “你是谁?”

    程程还沉迷在捉弄冯跃的愉快里,冯跃却忽然将油门一踩,这辆马力十足的摩托就“突”的一声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程程独自飙过许多次车,这次却是她第一次想要放声大叫出来,她紧紧地抱住他,他的身体是滚烫的,和风吹在身上的感觉截然不同。熟悉的街区飞快地在眼前后退,程程闭上眼睛笑了起来。

    我们一生中所错过和失去的人,多如天上繁星,留一点美给遗憾本身,你就不必再苦苦追问。

    这一天,程程同往常一样起身洗了个澡,早餐是三明治加牛奶,工作忙得她晕头转向,老板对她说了一句“happy birthday”,晚上一个人去吃了牛排配红酒,她沿着路灯一个人走路回家。

    “程程,别骗自己了,你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着那张试卷……承认你爱他,就那么难吗?”

    生日那天之后,程程终于开始交男朋友了。同所有人预料的一样,对方英俊多金,花名在外,他们在学校里公然牵手拥抱,她开始很少出现在冯跃面前。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她忽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然后又一脸无辜地转身离开。

    “欸,呆子!”程程直接在路边伸长了腿坐下来。

    程程这才想起来在走廊上说过的话,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拜托,你不会是当真了吧?”

    “欸,程程,那个男生是不是和你挺熟的?”

    他不回答,她想他一定是又脸红了。

    老师停下手中的粉笔,生气地转过身,指着在课堂上公然大笑的程程说:“程程,许意如,怎么又是你们两个,身为女生一点矜持都没有,你们既然喜欢笑,就给我滚去走廊上笑!”

    他温和地说:“你解出题,我请你吃。”

    冯跃穿圆领的t恤,露出突兀的锁骨,恍惚间程程竟然想起他们一同坐在教室里写作业的场景,他小声地给她讲题:“fall在这里要用它的过去式……”

    6月中旬的时候中考结束,除了英语试卷,程程其余科目的试卷答得一塌糊涂。走出考场,她听到周围的学生在对考题,走廊的尽头,有个人逆着光站在那里。她故意走得很慢,用了好长时间才走到他的跟前,挑起眉头,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哟,呆子!”

    半是挑逗半是暧昧,看热闹的人跟着起哄,嘘声一片连一片,他从来不回应,可是程程还是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不出程程所料,过不了多久,冯跃便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她面前。这是程程第一次见他穿校服以外的衣服,简单的绿色t恤,上面画了一只青蛙,程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冯跃尴尬地站在她面前,静静地听她笑完。

    而她的前方,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女生喝得烂醉,男生将女生轻轻背在身上,女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问他:“你是谁?”

    编辑读完稿子以后,一声叹息,说:“唉,你写的故事总是让人惆怅。”

    这些年,她对他说过很多很多的话,她说“冯跃快把你作业拿来”,她说“冯跃你这个书呆子”,她说“冯跃我要吃巧克力味的奥利奥”,她说“冯跃我的事不用你管”,她说“冯跃你这样子很惹人烦”,她说“你是谁”,她说“冯跃你要不找个女朋友吧”……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却是第一次对他说谢谢。

    对程程来说,他实在是太美好,对于十几岁的她来说,太美好的东西,只会让她觉得自己配不上。

    冯跃就坐在角落里独自饮酒,有女孩子端着酒杯来搭讪也被他礼貌地挡回去。

    见他还是不动,程程性子急,正准备骂人,却听见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下来。”

    冯跃的抽屉里开始装着一些除了习题册以外的东西,袋装的巧克力,各种味道的小脆饼干,7-11才能买到的“张君雅小妹妹”,一整板旺仔牛奶,烧烤味的薯片……他依然很少同程程说话,她踢他,他就默默地从抽屉里找点东西递给她。

    她原本以为冯跃会同往常一样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这一次他却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问程程:“怎样才算有男子气概?”

    程程十七岁生日,包下一家ktv最大的包间,请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人去开派对。

    她挂掉了电话。

    她总有千奇百怪的理由:“今天外面下雨呀,我为什么要吃牛奶曲奇?”

    8月的时候,程程同冯跃见过一面。

    他不回答。

    程程将试卷推给他,他扭着头认真看了眼分数,然后拿走了试卷,下课的时候他将试卷还给程程,每一道错题都标明了语法规则和对应课本的出处,他的字体潇洒,横撇竖捺在程程潦草的试卷上看起来异常醒目。

    如此绵软悠长,就像是在细细诉说多年的爱意,从少不更事的年少时,一直到穷途末路的后青春期,她的双眼迷离,他却无比清醒。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哇,周末还穿着校服,真是厉害啊!”

    高考前夕,程程忽然打电话叫冯跃和许意如出来吃烧烤。她嗜辣如命,羊肉串上撒了厚厚一层辣椒粉,一口吃下去,嘴唇比涂了口红还要艳丽。她一边大口喝着水,一边装作顺便提到:“我要去美国了。”

    他抬起头看了程程一眼,轻声地“嗯”了一声。

    “哦你个头啊!”程程又忍不住伸出她的“九阴白骨爪”想要掐死他,“你们好好存钱,来美国看我,我开车带你们兜风啊!”

    “有事,”他说,“和别人约好了要上补习班。”

    看着两人僵持不下,许意如倒是伸了个懒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挎包:“好啦好啦,程程,就当听听冯大才子是怎样讲课的呗,反正机会难得。”

    两个人到了走廊上也不安分,趁老师不注意便蹲下来讲悄悄话,商量着下午放学吃麻辣烫还是牛肉面。隔了一小会儿,教室门又被拉开,程程抬起头,看见冯跃低着头默默走到她们身边,站着笔直的军姿一动不动。

    “呀?”程程挑起眉头。

    高二的冬天,是冯跃记忆里最寒冷的一年。

    窗外下了很大的雨,我烤了两块华夫饼,抱了一大桶冰淇淋,把自己关在房间,用一下午的时间写完了这个故事,非常酣畅淋漓。

    这是2011年的夏天,他们相识整整七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女孩依旧貌美如花,一袭浅绿色长裙衬得她越发美丽。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依然会因为她的笑容而脸红,只是他学会了别过头,不再看她。

    程程将手机紧紧贴住耳朵,然后轻轻地问:“你不再爱我了,是吗?”

    欺负冯跃是程程在学校里最喜欢做的事,他永远像个小媳妇儿一样,也从来不会回击。程程冲他翻了翻白眼:“疯了吧你,成天就只知道温书温书温书,你能不能稍微男子气一些啊!”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下来,我载你。”

    “才不要!”程程哼了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趁机抵赖,说好了放学请我吃羊肉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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