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安德烈
她甚至学会了弹钢琴,空闲的时候,她几乎不出家门,不断地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重复当年他写过的密码。音阶和频率,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暗语,他曾经这样说过。
“不用了,可以借一下你的厨房吗?”
战后的英国开始缓慢地重建。安德烈的老房子被拆除,欧阳离离带着那一车的书被赶了出去。在教授们的极力推荐下,她留校任教,同时再次拾起了英国文学专业,可是这一次,已经没有人再冒出来对她说,英国文学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怎么是你?”
欧阳离离看着他黑色的眼,一字一顿,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她说:“i love you”
“你为什么不出去过节?”
欧阳离离倒在站台的柱子边,看着已经驶向远方的蒸汽列车。
“你懂中文吗?”
——zrdlql。
欧阳离离一边吃一边看着自己对面的贵族,他褐色的头发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有些偏红,他穿着黑色的长裤,毛茸茸的拖鞋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脚背,他毫不在意地坐在地上,拿着稿纸在计算数学题。
然后她向他随意地举了几个例子。
欧阳离离没有回答他,在书桌旁同他面对面坐下来,开始给他讲汉字。安德烈有一点点汉语基础,说得出“我”、“你”、“好”等词语,他就算是念中文也似乎带着一股英伦腔,听起来就像是个小孩。
安德烈此时已经能背下不少的诗词,欧阳离离试着教他《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决定去找安德烈。
他耸耸肩:“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发动战争?”
下课之后,欧阳离离将安德烈的厨房收拾了一遍,然后和好面粉,切好面条,下了一碗简单的长寿面。
欧阳离离觉得有些尴尬,她依然不太适应同外国人打交道,她问他:“你在做什么?”
等她恢复过来,安德烈的温柔荡然无存,他勃然大怒地问她,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打在脆弱的信纸上,他的字迹被晕开来,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中国很远吗?”
安德烈果然是天才,记忆力和模仿力都很强,他学习的速度让欧阳离离十分羡慕,可惜的是他很少肯把自己的聪明放在数学以外的地方。
她在剑桥大学主修英国文学,还选修了几门数学系的课程。在第三周的数学分析课程上,教授拿着点名册大发雷霆,让人转告那名叫安德烈的学生,如果他再不来上课,他将得到开学以来第一个零分。
两个月后,她收到了第一封安德烈写来的信。
他笑看着欧阳离离:“你果然很聪明。这是第二种古典密码,恺撒密码。字母移位的游戏。”
什么时候爱上的呢?她已经记不清楚,可是这份沉甸甸的感情压在她的心口,她已经无法承受。她即将启程回到东方,那里的少年儒雅俊秀,眉目似画,却无人能够及得上他。
“你是我见过的,”他试图用仅会的一点中国话表达,他一边回忆一边说,他走音得厉害,听起来像是在说相声小品,他从未如此笨拙过,“第二个中国人。”
他没有回头。
欧阳离离站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台下坐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光透过格子窗落进来,室外的麻雀扑打着翅膀高高飞起,而这些学生是那样的年轻而富有活力。文明和学术,只有在和平年代才得以繁衍流传,可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在这条宁静繁华的道路上,曾堆积过多少鲜血和生命。
自然是没有的,欧阳离离把自己衣摆上的线扯下来,在剪下来的头发上绕了一个结,同心结太难系,她只好打了一个简单的死结。她想把它送给安德烈,想了想,还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在书房随手塞进了一本书中。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眼睛,那种深不见底的黑来自哪里了。其实它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种纯粹。
他看了欧阳离离一眼,淡淡道:“再求一次。”
1918年11月,德国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协约国胜利。
她甚至开始幻想,他坐在桌边同她一起吃饭的情景。他的筷子用得不好,在手上交叉成一个十字,他肯定会一边被辣椒辣得嘴唇通红一边认真地告诉她:“你上一次的栅栏密码用得一点也不好。”
“因为你有天赋,”他看着欧阳离离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有魔力,他傲慢地说,“是数学选择了你,它是一切科学的皇后。”
那是欧阳离离一生中听过的最美妙的一句话。
欧阳离离点点头,告诉他自己坐了整整一个月的轮船才来到这里。
道别的时候,安德烈对欧阳离离说:“放弃无聊的英国文学吧,你应该来数学系。”
她也同他提到中国最早的数学专著,《九章算术》和《周髀算经》,其实她了解得并不深。欧阳离离很遗憾地说:“我的国家,拥有无比灿烂的文明。”
“他说,”她看着信上潦草的笔迹,用血写成的数字,只有她能够破解的遗言,她不知道该如何翻译,只能说,“他爱这个国家。”
安德烈被吓了一跳,看见欧阳离离从书包里一件件拿出古诗集、毛笔、面粉和一堆别的东西。
她梦见他在深夜里给她写信,头顶的灯光是昏暗的黄色,忽然一枚炸弹投下来,她短暂失明,再回过神来,只能看到被炸为废墟的海军指挥部。
直到对方蹙起眉头,欧阳离离才回过神来,低声答:“我求过了。”
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写满了看不懂的数字,然后画了一片树叶,别人或许看不懂,但是欧阳离离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leaf,这是他留下的密钥。
“可以一起走走吗?”她问他。
欧阳离离醒来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安德烈的眼睛。
“虽然有些迟到,”欧阳离离在一片氤氲的热气中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祝你岁岁平安。”
“《文学史研究》,”安德烈略微惊讶地看着欧阳离离,“你主修英国文学?”
她不常见到安德烈,他依然不怎么爱上课,她也不太想主动告诉他这件事。
等欧阳离离上气不接下气飞奔到火车站时,列车已经出发,车站只留下还未离去的旅客,和正在用手绢擦拭泪痕的妇女。
远处白鸽一片,硝烟弥漫。
光和影落在欧阳离离的亚麻裙子上,只听到安德烈手中剪刀轻轻剪动的声音。她把剪下来的头发用白纸包好,想了想,问安德烈:“你这里有红色的绳子吗?”
她穿着厚厚的大衣,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标准的伦敦腔,低沉的男声,欧阳离离愣了愣,回过头去。
欧阳离离还想再说什么,她的肚子却先一步发出“咕咕”的声音。
欧阳离离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两个人在仓皇的人群和残垣断壁里相视而笑。
欧阳离离问他:“你为什么想要学中文?”
等了一会儿,她后颈发酸,抬起头来,才发现穿着白色衬衫的安德烈站在自己面前。
现在回忆起来,那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个月。在学校老旧的宿舍楼里,我白天扎着辫子吹着电风扇写毕业论文,晚上不睡觉,把书桌搬到走廊上写小说。每个深夜陪伴我的,竟然是一堆蚊子,我不得不全身涂满清凉油,止痒提神。
欧阳离离心想,傲慢的英国人。
他此时并不知道她即将回国,只是下意识地松开门把,点了点头。
欧阳离离再三核对过地址,按照房东太太的说法,对方此时应该是在屋内的。欧阳离离绕过街道的另一侧,走到窗户边,然后发现玻璃窗因为常年没有擦拭,已经覆盖上厚厚的一层灰,根本没有办法看到里面。
欧阳离离脑袋昏昏沉沉,将房东太太手写的字条递给他:“你在找中文教师?”
欧阳离离涨红着脸,点了点头。
他有些好奇:“我帮你剪吧?”
欧阳离离点点头,她的手指搓着已经有些起球的毛线手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倒是安德烈想起来:“今天是圣诞节?”
安德烈报名参军,因为他非凡的数学造诣,是战争中最缺乏的人才,他被送往处于一线的海军通信处。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同他道一声珍重。
欧阳离离第二次遇见安德烈,是在学校的图书馆。她抱着厚厚的一摞专业书走在书架之间,不小心撞到前方的桌子,手中的书哗啦一声全部散开来。
剑桥受到第一枚炸弹的轰击时,欧阳离离和安德烈正在公园的喷水池旁,她想出一道加密的题目考验安德烈,并承诺他如果能在五分钟内破译出来,她可以偷偷替他参加物理考试。
欧阳离离醍醐灌顶,赶忙转过身,对已经求导的式子再一次求导,对剩下的部分取极限,得出了最后的常数。她一时间成就感十足。
夏天的时候,欧阳离离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到很长了。她向安德烈借来剪刀,想要剪掉一些。
第二周来的时候,欧阳离离背了一个装得很满的书包。
阳光落在她后座的年轻男孩的身上,他有一头深褐色的头发,纤长的睫毛,五官英俊得如同雕像,典型的英国人肤色,鼻子像是希腊人,但是他的眼眸却是黑色,那是世界上最深的颜色。
可真的进了安德烈的厨房,欧阳离离才开始后悔。这里的食物简直单调得让人绝望,土豆和牛奶,还有一些压缩饼干。她本来想为他做一碗长寿面,然后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英国。
欧阳离离这才知道,他以全校第一的名次被剑桥大学录取,在数学方面,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欧阳离离目瞪口呆:“你真是……疯狂!”
——我爱你。
“是三字一对的playfair cipher,最初的lisao就是密钥,根据你们中国的拼音表对照,暗文是,”他一边回忆一边说,“ouyanglili,欧——阳——离——离,这是你的名字。”
它载着她的爱人,去了远方。
欧阳离离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将它们翻译在纸上,you are beautiful,她装作没有看到他的赞美,将草稿纸递回给他。
欧阳离离想了想,告诉他:“在我的国家,我们也有类似传递暗号的方式。我们将其写在诗里,藏头诗或者回文诗。”
他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飞快在草稿纸上写上一行字母,递给欧阳离离看。
安德烈摇了摇头。
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吃到来自东方的食物,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毫不吝啬地赞扬欧阳离离的手艺,并一脸严肃地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厨师。
“嗯,实际上,许多数学家都很擅长音乐。比如创造了梅森素数的马兰·梅森。”他笑着冲欧阳离离眨眨眼,“音乐是很常见的一种密码载体,无论是音阶还是频率,都可以转换为数字作为明文,如果知道密钥,就可以破解出暗文。”
安德烈立刻向欧阳离离道歉,告诉她自己刚才在弹钢琴,并没有听到她的敲门声。进了屋,她果然看到了一架三角钢琴,而地毯上却是满地的白纸,她随意捡起来一张,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部是密码。
剑桥的雪漫过枝头,大本钟的钟声跌落在泰晤士河畔,他系着黑白格子的围巾,冲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
安德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片刻,才答:“因为你们拥有历史。”
那是1910年的英国,即使是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后德国开始崛起,它依然是让世人匍匐的日不落帝国。
“你一个人住吗?你的父母呢?”
欧阳离离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有光线落进来,她动了动身体,感觉到身旁有人,在最后的一刻,安德烈将她护在了身下。
安德烈十分疑惑:“为什么要如此拐弯抹角?爱或者不爱,为什么不能直接明白地说出来?”
安德烈同欧阳离离约定一周一次的教学,给她开出了价格不菲的时薪,欧阳离离想了想,说:“这样可以吗,我教你中文,你教我密码学与钢琴?”
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便这样定下来。欧阳离离教安德烈识字、为他做一顿晚饭,也会跟着他破解一些密码,他几次提出要教欧阳离离弹钢琴,却都被她推辞了。其实她并不想学习钢琴,这在中国,还是顶奢侈的东西,她根本买不起。可是她想要听他弹钢琴。
欧阳离离忽然有一种感觉,她觉得,他一生都不会再回头了。
没想到他竟是认真的,欧阳离离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颤抖着,将它拿起来。
他笑起来:“是在伦敦街头的流浪艺人。他拉一种很特别的琴,只有两根弦,琴声很悲凉。”
过了几天,教授在黑板上布置了一道n阶求导的题目,教室里一阵窸窸窣窣,大家都开始绞尽脑汁。中国人的数学水平向来傲视全世界,欧阳离离在中学时代数学也是不差的,便也拿笔试试。
下课的时候,他经过欧阳离离身边,停下来问她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喝咖啡。欧阳离离下一节课是拉丁语习作,拒绝了他。
那是安德烈最讨厌的一门课,就像不对盘的数学家和物理家一样,他认为物理只是数学光芒笼罩下的石子。
她开始制作面条、腊肉、泡菜,那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
欧阳离离开始计划课余时间去做工,可兼职比较难找。欧阳离离寄宿家庭的房东太太得知了她的烦恼后,告诉她,自己有认识的人正在寻找一名中文教师,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帮忙牵线。
关于安德烈,他为自己心爱的国家献身,心甘情愿。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有来得及亲口告诉她,他爱她。
最后的四个字她是用中文说出来的,他没有听懂。
欧阳离离笑了笑:“那叫二胡。只有我的祖国有这样的乐器。”
安德烈的房间她却不想再收拾,乱七八糟的书和草稿纸满地都是,唯独钢琴上的灰尘,她每天都会擦拭。
有一次,欧阳离离将相传卓文君所写的那首著名的数字诗讲给他听:“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他坐在窗边,眉头紧锁,双眼通红,外面是残血夕阳,爆炸声远远传来。
她才写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求导。”
战火四起的年代,这句话听起来格外沉重。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我家门口睡觉。”
她在梦中哭醒过来,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消瘦了许多,战乱使人瞬间苍老。
看了一眼他满屋子的草稿纸和书籍,还有墙壁上贴满的字条,欧阳离离想起房东太太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欧阳离离愣住:“这个月二十五号?那天不是圣诞节吗?”
他不懂,她便解释给他听:“从一数到万,没有‘亿’,‘亿’同‘忆’音,而‘忆’在中文里,代表着相思。”
她再次点点头,对方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笑着说:“我是在圣诞节出生的。”
离开的时候,欧阳离离忽然想到今天是圣诞节。
此去一别,或许便是再会无期。
安德烈在第二天强行将欧阳离离送走,汽车发动,尘土滚滚飞扬,她冲着窗外大声喊他的名字:“安德烈,安德烈——”
她再一次从身后抱住他,她的泪水浸透了他背后的军装,他同她梦中一样,穿着卡其色的军装,他已经从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长成了成熟内敛的男人。
欧阳离离开始着手办理转系手续,剑桥大学转系自由,何况她有一张好看的数学成绩表。
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欧阳离离自愿参战,密码学在这次战争中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
英国全面进入冬天,剑桥的街头草木开始凋零。
第一次数学分析的随堂测试上,欧阳离离是全班仅有的三个得a的学生之一,又因为主修课程的写作任务太过繁重,她连英文都说得结结巴巴,更别提毫无章法的古典英文。
邮路断断续续,这样一封信要交到她的手里十分不易。那天,欧阳离离出门去了一趟教堂。许多教徒都已经放弃祷告,唯独神父还留着不肯离开。阳光从彩色玻璃落下来,照得大堂里一片斑驳,耶稣面容平静,欧阳离离跪在她不曾信奉过的主前,祈祷他平安归来。
这可是一份比洗盘子轻松太多的工作,欧阳离离赶忙向她道谢。
安德烈并不知道欧阳离离没有离开,他在信里只是自说自话,“福克斯这天下了一场雨,吃了一块难吃的白面包”,诸如此类。
她摊开从书架里拿下的已经绝版的《古典密码》,放在投影机前投影给台下的学生们看。翻到下一页,却看到书页间夹着的一缕青丝,用红色的线系起来,旁边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字条。
前移三位的恺撒密码,这恐怕是安德烈一生中写过的最简单的一句密码。
无可奈何,最后还是烤了一个马铃薯,混合着芝士吃起来。
他皱起眉头,好像觉得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然后好不容易才整理好思绪回答:“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父母不让我念数学,他们希望我能继承家中爵位。”
这个故事写于2014年的夏天,我大学毕业前夕。
五湖四海,全世界为之欢呼,归来的战士与颠沛流离的亲人在街头抱头恸哭。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她给他回信,谎骗他说水路已断,自己不得不留下来,长长的一封信,通过栅栏加密法,一个词语分为上下两行写,最后再总和成一条。破译也很简单,将句子不断地切断和插入。在信的最后她说,战争会结束的。
下一个冬天,伦敦的雾气开始慢慢消散。战后的剑桥大学重新开课,汇集了全世界的精英,继续创造神话。欧阳离离给学生讲到密码的起源,最初的恺撒密码,以及多年前,曾有一个英俊的少年,笑着递给她一张写着“you are beautiful”的字条。
她半工半读,在三年后拿到了她在剑桥大学的第二个学士学位。
她尴尬地看着安德烈,听见他说:“我去厨房帮你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或许可以为你烤一个马铃薯。”
欧阳离离在战争结束后,意外地收到了安德烈寄出的最后一封信。拆开这封信的时候,欧阳离离正在参加他的追悼会。这场仪式在剑桥大学举行,出席的人中大多数都是被读大学时的安德烈气得七窍生烟的教授。
欧阳离离无奈地笑:“是我在询问你。”
“上次说的事,你有考虑吗?”他问她。
他张张嘴,身体一动不动。他说:“你回去吧,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
歪歪扭扭的数字和字母,他写得很匆忙,甚至连密钥都没有来得及夹在信中。可是她仍然准确无误地猜到了,他最后的一个密钥,england,那是他祖国的名字。
这一句话,欧阳离离没有加密。
欧阳离离愣了愣,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坐在窗边,身后的年轻人拿起剪刀,轻轻帮她剪去多余的头发。
安德烈再一次在路边捡回了她。她发着高烧,神志不清。他抱着她冲到医务处,打针灌药,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
安德烈笑着说:“中国人果然雅兴。”
“什么?”安德烈迷茫地眨眨眼睛,“今天是过节吗?”
安德烈说到做到,在此之后,他没有再给欧阳离离写信。她依然坚持给他写信,人们偷偷议论战争就要结束,她开始清理家里的蜘蛛网和蟑螂。
欧阳离离回到学校门口,人员已经陆续到齐,她面色疲惫地告诉他们:“抱歉,我决定留下来。”
战争的最后阶段,德军研发出齐别林-斯塔克r式重型轰炸机,对英法两国进行最后的报复。德国人孤注一掷,发动的这场轰炸在后来被称为“齐别林灾难”,成了德英两国共同的惨重灾难。
欧阳离离还记得她第一天到达剑桥的那个黄昏。她提着笨重的行李箱走下汽轮,耀眼的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远处海鸥盘旋高飞,海风吹来,她的帽子和长裙在霞光中猎猎飞扬。
欧阳离离想到院长对安德烈的评价,他说,一万个人里,能出一个天才,而一万个天才里,能出一个安德烈。
刚刚进入冬天,学校开始停课,回国的行程就这样匆忙敲定下来,欧阳离离独自坐在窗边,这是她四年来,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由黑夜转向黎明。
欧阳离离在剑桥河边遇到安德烈,他正躺在树下休息,脸上盖了一本《泛函数分析》。欧阳离离不太确定是不是安德烈,她在他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杨柳的另一边,摊开书读起来。
他背对着她,努力让自己平静,深呼吸几次,最后还是颤抖着说:“回去!”
她飞奔到屋檐下,他冲她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他说:“我回来了。”
安德烈反问她:“这样可以吗?”
他冲欧阳离离笑了笑,伸过手,将她拉起来。
安德烈皱着眉头,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舞会,没完没了的舞会。”
“他说了什么?”旁边的人问欧阳离离。
黑色的眼眸,好似回到了她的故乡。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颊,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跋涉千里,穿越硝烟和战火,她风尘仆仆,连命都不要了,也只是为了能见他一眼,知晓他平安无事。
时光流转,好似回到多年前,最初相识的情景。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挑着眉头问她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喝杯咖啡。
她开始不断地做着同一个梦,梦到下雪的伦敦,安德烈穿着厚实的军大衣,戴着有黑色毛边的军帽,风尘仆仆地敲响家中的门。
周围人一片哄笑,用英语飞快地说着什么,欧阳离离猜得七七八八,大概是在打趣安德烈居然也会被女生拒绝,有负数学王子的名号。
这句话大概是问对了,欧阳离离发现安德烈的眼睛飞快地亮起来,他走到桌子边,指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草稿给她看:“密码论,听说过吗?这是最简单的培根密码,用‘a’和‘b’代替数学中的二进制。”顿了顿,他皱着眉头问欧阳离离,“你知道二进制吗?”
房东太太无奈地耸耸肩:“他是个怪人。或许他从来没有过过圣诞节!”
第二天清晨,安德烈推开屋门,再一次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欧阳离离。
她搬进了安德烈的屋子,周末的时候,她去医院帮忙做一些打杂的活。
圣诞节那天,她拿着地址找过去,剑桥已经开始下雪,路边和屋檐上都是厚厚的一层雪。她的脸被冻得通红,跺了跺快被冻麻木的脚,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她用力再敲了几下,依旧无人应答。
1945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英国再次取得胜利。可是这一次,日不落帝国,终于开始步步走向日落。
墨水已经开始褪色,却还是能分辨出来上面的字母,那是他来过这个世界的痕迹。
“我知道了!”
他被授予功勋,烈士墓园里他墓前的青草,除了又长,长了又除。只剩下她一个人还记得,他璀璨而短暂的一生,以及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她停了下来,说:“我要回去了。”
那一刻,欧阳离离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柔软。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安德烈像个孩子一样,无所谓地回答:“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欧阳离离点点头,他不置可否地翻了翻这本厚厚的英文文献,撇撇嘴将它扔到了一旁。
她拜托同行的人帮她带封书信回国,她写给她的父母:原谅女儿不孝。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人人自危。欧阳离离收到来自东方的电报,她的父母催促她回家。剑桥的中国留学生聚集在一起,商量着回国的事宜。
岁月和战争在他脸上留下成熟的印记,她投入他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他松了一口气,笑起来:“原来是你。”
那时候我每天精神抖擞,像是可以不用睡觉一样,现在回想起来,一方面因为年轻,生机勃勃,一方面因为,我已经给自己筑了一个又一个的梦了吧。
欧阳离离回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先冲自己点了点头:“挺聪明的。”
她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andre。欧阳离离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安德烈。
她捂着脸,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zrdlql。
欧阳离离却没有等到安德烈的归来。
这是1913年的冬天,世界时局动荡,伦敦城里的物价开始悄然飙升。安德烈开始醉心于推算费马最后定理,没事做的时候,欧阳离离就去看他书架上的书,多年后欧阳离离回忆起自己一生的成就,竟然大多得益于安德烈的书房。
被人叫醒的时候,她抬眸,看到的人却是安德烈。他穿着一件深色的格子毛衣,看起来像是一只无害的麋鹿,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格子毛衣与麋鹿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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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离离开始着手前往福克斯,乔装打扮,她装作男子的模样混在人群中,她身形瘦弱,别人只当她是个长得秀气的东方少年。抵达福克斯的时候,她累得快要脱水,倒在部队驻地的门口。
他将她搂在怀中,坍塌的楼房将他们的半身掩埋在废墟之中,他的肩膀被落下的木板砸伤,鲜血渗透了他的白衬衫,他褐色的头发一片凌乱。她抬起头,看到他黑色的眼眸同往常一样散发着灵动的光彩。
隔天,房东太太告诉欧阳离离,希望她能先同对方见一面,时间定在这个月二十五号。
欧阳离离只是将这句话当作对自己的夸奖,笑了笑,没有回答。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欧阳离离想了想,回答他:“我们把这称为委婉,有一些话,不必说。”
她其实想告诉他,在她的国家,女子的长发象征着很多东西,但想必他也不会懂。
她又说:“你知道吗?我们有四大发明,我们将火药用来制作烟花,你们西方人却用来打仗。”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你不是说,我是你见过的第二个中国人吗,那第一个人是谁呢?”
欧阳离离又累又冷,雪越下越大,路灯下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她又敲了一次门,依然无人答应。她颓然地在台阶上坐下来,决定等一等。
他笑着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
“这是什么?”
欧阳离离反应过来,本来想同安德烈说一句“happy birthday”,可是看安德烈的样子,他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日,倒是欧阳离离很好奇:“你们英国人都是怎样庆祝生日的?”
有一个夜晚,她在梦里见到了他。她梦见他穿着军装的模样,卡其色的制服被他用皮带束起来,看起来身材颀长。他戴了一顶军用大檐帽,遮住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眸。
欧阳离离也教他写毛笔字,细细的一支狼毫,抬腕落笔,他学会写的第一个汉字是她的名字“离”,然后是她的姓氏“欧阳”。没有想到,他的书法字写得倒不错,欧阳离离想,大概是因为心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却宁静得似天边明月。
军医笑着安慰他:“没有受伤,她只是太过劳累。”
“或许是因为你还未拥有爱人吧。”欧阳离离这样回答他。
这是她教会他的第一句《离骚》,亦是她名字的出处。
欧阳离离一愣,她发现她心动了。无论是对安德烈的提议,还是对……安德烈本人。
后来,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安德烈所在的海军部队,就是在这样疯狂的轰炸下被摧毁。
她哭笑不得,告诉他这在中国,是最简单不过的食物。
欧阳离离一脸茫然地盯着这些字母,盯了很久,忽然想起小时候玩过的猜暗号的游戏,拿起书包里的笔,将所有的字母统一挪位,在前移三位的时候,忽然得到了正确的意思。
“我只是为了见你一面。”她说。
“那你会回去吗?”他问她。
两个月一封的书信,一年顶多六封。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欧阳离离独身一人留在伦敦,就只靠着这六封唯有她能看懂的信,陪着这座城市一天天垮下去。
所幸两人只是受到轻伤,他们吃力地将压在身上的石块掀起来。在身体从废墟中露出来的一刻,安德烈忽然笑起来。
“哦,”他点点头,“一路平安。”
街上没什么人,店铺大多打烊,英国开始大规模征兵。他们沿着泰晤士河行走,脚踩在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欧阳离离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爆炸声。
他依然不能够理解。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用一个月的时间写完了毕业论文,半个月的时间写完了人生中第一本小说《岁月忽已暮》,以及两个短篇故事,其中就有这篇《致安德烈》。
第二天清晨,欧阳离离收拾好行李,提早大半日抵达学校门口,那是留学生们约定集合的地方。恰好碰到院长,欧阳离离同他打过招呼,对方疑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炸弹就在他们身后十几米的地方落下,轰的一声,周围的树木和建筑物全部被炸飞,人们恐慌地尖叫起来。欧阳离离和安德烈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受到巨大的冲击,被倒下来的椅子和树木砸住,他们被压在了一片废墟里。
她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这句话她是用中文说的,安德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欧阳离离低下头,看到一双棕色的牛津鞋,有人先她一步将书捡起来,放在一旁的圆桌上,于是她再一次看到了他那双乌黑的眼睛。
“你会弹钢琴?”她问他。